翌日,晨。
云缇便要出门去置办起来了,来到大门口前脚还未踏出,便被侍卫们用红缨枪实实在在挡住了,锦鲤后脚赶了过来,讲她拉到了一旁,小声告知她:“云姑娘,在王府里要想出去,是要令牌的。”
“那令牌何处可以拿。”
“王府令牌一共三块,管家高叔一块,沉公公一块,这最后一块自然在王爷手里。”
云缇头疼,赶忙跑到高叔的住处,高叔正对着账簿打着算盘,嘴里正念念有词,而他的手边放着这样厚厚一叠账簿,大至整个王府的收支,小到王府物件屋子修缮的明细。云缇刚想试探性问问,高叔抽出一只手示意她暂时不要出声,等这剩下的十多页核算完毕后,用笔记录好盖章,抬头要问云缇所为何事,云缇已经等不及了。高叔也没当回事,继续埋头在那一张张泛黄的纸张中。
至于小沉子那里,支支吾吾隐瞒了半天,最后才说出了那令牌已经交付给南虞,此刻南虞还在何老太爷那里。
云缇抬起头看了看那牌匾上大大的“流云殿”三个字,鼓起勇气推开了门。而魏景珩就站在门口,那悬空的手像是要拉开门。
“寻我?”魏景珩好像并不意外云缇的到来,“要出门?”
云缇停顿一下,忙点头。
“今日你随我出去便是。”魏景珩从她身侧经过,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走到大门口时,不忘命令一声,以后云缇要出去便让她出去,无需令牌,“你要去何处?”
云缇实话实说:“东市。”
“府里没有多的马车,我与你不顺路,稍你一程到杨柳大街,直走便是东市末了。”
云缇下车后按照他的话走着,回头瞧了一眼,他的马车就从空荡的道路上飞驰离开,只留下扬起的飞尘。
东市果真蒙面的女子多,自己这带个帷帽融入其中,就算是那店小二站在面前,也认不出自己。首先去了几家布匹店里挑颜色,时兴的粉色系一连逛了几家都是如此,这颜色娇俏但是久了就生腻,自己问了问店家可有紫色布匹,清一色回复是没有。
“姑娘,紫色珍贵,都是送入宫给娘娘主子们做衣裳的,我们可不敢冲撞。”一家掌柜在自家店门口来来回回看见云缇跑了好几次,好心提醒她不要再操劳了。布匹店都没有这种颜色,那成衣店就更不可能有了。
那家掌柜多嘴问了一句,这衣裳是否送给有权有势之人,如果有这层关系在,可以去皇都东郊的几家染料坊问问,指不定能匀出一匹半匹的。云缇抱着这个心理,再加上这家布匹店老板的引荐信,往东市过去三条街靠近出城门的东郊寻了那董氏染坊。
染坊走进去是数十缸染料,还有铺天盖地晾在架子上的布匹,有些还滴着多余的染料,其中也是红粉色居多,再是绛红色、明黄色,临近冬日制备来年开春衣裳的女子都会选择这些明晃晃的,朝气蓬勃。
云缇避开那一片一片晾晒的布匹,走到其中一个靠在藤椅上喝着小酒的管事,这管事是董氏老板的小舅子,云缇过去将引荐信递给他看,又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画的那幅紫藤萝衣裙递给他看。
管事细细瞧了一瞧,摇了摇头,紫色萃取工艺极其复杂,材料更是稀缺。好不容易制成的染料都用上也才做成那么十多匹进给了司制局去绣样了。云缇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管事,自己有些心虚地搬出了魏景珩,说自己是衡王殿下派来给公主及笄礼准备贺礼,之所以不亲自去宫中要求是为了给公主一个惊喜。
管事还是有些不信,云缇将画呈在他面前,“这衣裳便是证明,此颜色此款式都是未曾见过的,说明衡王殿下用心良苦。事成之后,必有重金酬谢。”云缇打算写封信回去,让人撬开祠堂去当铺票号当了些宝贝,自己这便能付了。
“姑娘可是这衣裳的设计者?”管事开口问道,“敢问姑娘姓名?”
云缇有些心虚,设计者不至于,这是荇歌的杰作,于是以荇歌为名字。管事叹了一口气,“紫色染料实在是稀缺,与姑娘做个交易可好?在下一直有意开家成衣铺子,姑娘这设计心思巧妙,若姑娘肯为在下提供三张设计稿,在下可以向姑娘保证,只要您带来足够多的紫草根茎,我便帮您萃取制成染料。”
云缇只能先应下,“只是这紫草冬日还未成熟,如何寻得足够多的。”
管事挠了挠头,“医馆药店许会留些紫草,不过都是晒干制成药的了,萃色效果是定不如鲜活着的。”还是有另外一种方式,便是那蓝色与红色染料混合一下,不过如此制作而成的颜色闷了些。
云缇谨记管事的吩咐,又开始绕着每条街的医馆采购剩下的紫草,紫草具有凉血活血清热解毒透疹之功效,夏日之时用去了大半,仅剩的凑了凑,也不过两钧,管事说那煮草制色的工艺要足足过十次,才能将颜色萃干净。
这区区两钧是远远不够,若是蓝加红的颜色太粉闷,不如就取那青蓝色和紫色混合一下,绘制丹青时也尝尝用此颜色画那不知名却颜色美好的的花儿,那种颜色,被人称作兰紫色,虽然与紫藤萝的颜色有几分偏差,但也够独特无二。
一连好几日,云缇都起早贪黑去购买紫草和菘蓝,足足凑了一石运到了那董氏染坊,管事接过了那一石,自己也无法保证这颜色制好是否会好看,云缇死马当作活马医。管事命人洗干净一口大锅,支起火,开始先将菘蓝、蓼蓝放置锅中熬制,看着那草药中残存的颜色顺着这温度极高的水满满四溢,融入水中。
每一日都是重复这样的工序,当那蓝色萃得差不多时,滤去草木渣滓,熬起那紫草入锅,这火候管事自己亲自监督着,云缇也是放心。写推荐信的那个掌柜又将自己店里还未卖出去的白色绫罗、丝绸供她挑选,云缇买了几匹。
看着染坊的工人将那最终呈现的染料倒入缸内,染一遍色用米水浆洗一次,反复此步骤,到所有人满意了后,将那两匹布挂在高杆上晾晒着。
云缇从东市忙到西市,似乎是要将那皇都所有市集探索个遍,每日起早贪黑,衡王府里都不太能看见她的身影,一回到王府呢也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伏案做着什么,每夜是那蜡烛自己烧没了,这房间的光亮才暗了下去。
“殿下,姥姥她今日去西市带回来一小袋子紫水晶。”
“殿下,姥姥今日寻了间饰品轩,把那紫水晶磨成蝴蝶状。”
“殿下……”
魏景珩坐在书房里头,看着那幅仙鹤图,旁的仙鹤象征长寿象征仕途顺遂,成双结对,展翅翱翔。只有你这只仙鹤,一个人呆在芦苇荡里。魏景珩摘下了这幅画,小心翼翼卷了起来,用绳子系好。挪了挪书架上一个小手炉,书架和墙整个随着机关横了过去,那门不大,也够一个人走了进去。
那密室里放着字画、放着父皇赏的宝贝,魏景珩将仙鹤图装在盒子里,放在了密室的角落里。
“殿下不是喜欢这幅画吗,怎么将它也锁进密室里头了。”
“这能回来的东西日日夜夜看着,心里头也是暖的。失去的珍贵的东西,定然是要好好藏起来了。”
“殿下这话前后矛盾啊,失去的东西怎么藏。”
……
魏景珩看着窗外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可是乌云遮不住月亮的光,还是从间隙中透出。
云缇将买回来的一袋紫水晶凑在蜡烛下细细看着,太浅色的过于平常,绛紫色和大红色的紫晶选出来后又将裂纹或云雾纹过多的挑开,只剩下几块通透似琥珀的小心翼翼装进袋子里。画中肩上的紫藤萝,凡间是没有永生的灵力滋养,只能用紫色的石头代替。
藤缠着左肩,朵朵蝶状花瓣开出,紫中带蓝,灿若云霞。
正如荇歌的笑容,明丽灿烂。
云缇拿出了自己前几日画的那些头面项链和手镯,定是要打造出金的才够当作自己准备给她跟南虞的贺礼,寓意情比金坚。若是在金店里让人按照款式打造,总会有流传出去的可能性,云缇想给荇歌的是独一无二的。
锦鲤说在春熙街上有一户做首饰的匠人,原来是从宫里的司珍局的一把好手,可惜喝了酒误事,被赶出宫中。这人的本事大脾气更大,云缇对这人也有几分好奇,于是想着去会一会那个匠人。
云缇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了,醒来的时候惊觉自己躺在床榻上,连被子都盖上了,云缇摸了摸脑袋,莫不是梦游了。
这几日奔波劳碌,自己不忍荷香受苦便让锦鲤带着她在王府里找些事情做。
自己来到春熙街时,周围的店铺客人不过三两个,只有一个弄堂里头大排长龙,其中不乏穿金戴银之辈。
每出来一个人都是垂头丧气或者是窝一肚子火,手里还拿着不少礼物。这里应该就是荷香说的那个匠人的家了吧,吴掌珍,仅次于司珍女官之下的人才,入宫多年,单单因为喝了酒就被轰出来,云缇是不大相信的。
窥探她人**这不是云缇所希望的,只盼着自己可以成功入了她的眼,让她可以替自己做了这一套首饰便是。
云缇没有带任何宝贝,只是带着作为定金的银票,排在那队伍最后头,轮到自己的时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迎着进去,这女子讲话十分温柔,举手投足也是婉柔。进了屋子里,云缇发现所谓制饰匠人的屋子也没有十分精致,和寻常百姓人家没什么区别。
照常理来说,她这么受欢迎,拿到的赏金也足够在皇都买个好点的屋子。
“看什么看。快点过来。”里头那个女子一开口云缇就知道该是那吴掌珍了,云缇走了进去,坐在她前面,二人相隔一张低桌。
“东西放左画儿放右。”
吴掌珍一身灰袍子半点没有在宫中呆过的模样,发间碎发也随意地飞着。她双手指腹有着常年握刻刀拧金线留下的茧。
云缇暗想这就好了,门口那些可都是碰了壁就走了的。她刚要庆祝自己顺利完成时,吴掌珍开口了。
“来我这儿的一般都是下人,那些穿金戴银人模人样的也都装出来的。姑娘这做派到不像。不过带这个帷帽,脸都不肯露一下,要是什么不合规矩的生意,我可不做。”
云缇莞尔,“是我无礼了。”
吴掌珍低着头看着云缇给她的那副画,只有粗略个大形,而且还并非纯在金银上雕刻花纹,这是要纯镂空啊,烧热了焊接一下是没有这种效果的。
吴掌珍抬头要看清这个眼前人,刚抬头看到她帷帽下的脸后,从原本发愁变成恐惧,一瞬间又转为愤怒。
“你这笔生意,不做。”
云缇不解,自己这脸是怎么了,本来还商量的好好的,看着自己就立马换了个人。
“吴掌珍…”
听到这三个字,吴掌珍更是愤怒,“说了不做,滚。”
云缇见她话已至此,收好了东西,转身离开,门口那个女子听见吴掌珍发此大火,安顿好门口等候的人,先赶了进来,正和云缇撞见,这人与吴掌珍有七八分相像,年岁也差了不多,应该是同胞妹妹之类的。
这女子面带愧疚地朝着云缇赔了笑脸,朝着里面走了进去。
“阿姐,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成竹,你别问了,替阿姐把门外那些散了,今日不开门了。”
吴掌珍名唤吴成兰,接过吴成竹递过来的水一饮而下,一想到方才那个女子的脸,身后就狂出冷汗,自己应该是不会认错的,怎么有人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后长相丝毫未变。
门外的云缇还是有些不甘心,锦鲤说了,这等繁杂的首饰,普通的匠人是不会接下这没有把握的一单的,吴掌珍一开始是有意接下这一单的,也就说明这在她面前是不成问题,她看见吴成竹出来对着一个个排队的人鞠躬致歉,人纷纷散去后,云缇喊住了她。
“姑娘,请问一下掌珍她……”
“姑娘二字不敢当,我这也三十岁了,你才十七八岁。”吴成竹笑了一笑,“我叫吴成竹,是成兰的妹妹。”
云缇点了点头,“我也没那么年轻,年岁与你相仿,唤你一声成竹可好。”
云缇在红月阁的时候管蓁蓁唤一声姐姐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头上悬着一把不知道随时会落下的刀,更何况蓁蓁也已经有孩子了,自己连心仪之人都没有,叫一声姐姐也无妨。眼前女子说自己已经三十岁,里头吴掌珍又长她几岁,姐妹二人住在这小屋子里,家中更无男丁生活过的痕迹。自己没有将全名告知,只说自己姓云。
“云姑娘看着也不是无礼之人,想必是没有言语冲突过姐姐。”吴成竹解释道,“父母去的早,我姐妹二人相依为命,我身子也不大好的。长姐总是心里装了许多事情不肯告诉我,云姑娘想知道的,我也回答不上来。”
云缇端详了眼前女子,吴掌珍这脾气暴躁,发完火气也不带喘的,相较之下吴成竹的确瘦削了不少,唇色也不浓。
“云姑娘这画中的首饰,我一个外行人瞧着都有些难度。这皇都,除了我阿姐,可能真的没人有把握完成了。”吴成竹是个喜欢美好事物的女子,她喜欢这些首饰,更希望这样的首饰可以存在于世界上,如果由自己阿姐那双巧手制作出来,更是欢喜,“阿姐只是性子急,没有坏心思的,姑娘心诚也会打动她的。”
“成竹,你还在外面呆着做什么,送客。”
里头吴掌珍的声音响了起来,吴成竹应了一声然后对云缇表示歉意。
“成竹姑娘赶紧回屋里呆着吧,这入了冬了,别在风口站着了。”
云缇乘着天还未晚,又望着染坊里跑了一趟,直到天色暗了下去,她才匆匆从王府侧门赶回,还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小沉子路过此地,身后跟着一长串下人,个个手里捧着厚实的衣裳,殿下与云缇姥姥相识也有大半年了,从春末到入冬,也算看过一岁花开花落,自家王爷这心情怎么也跟着窗外的花似的,从欣然盛放到凋零。
王爷便是王爷,自己也就是个随身侍奉的太监,自己察言观色揣度他的心思已经是常态了,可最近自己越来越琢磨不透他了。明明心里头有着云缇姥姥,包括上次出门令牌那事,自己编了个谎话说令牌给了南虞将军,就是给自家殿下制造机会呢,怎么就不好好珍惜呢。
“沉公公,这被子还要给客房那位姑娘送去吗。”
小沉子本来想着天冷了,殿下没说,自己这个王府管内事的太监也要照顾好云缇姥姥。可是路过这儿吧,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心生一计。
“不必给那姑娘送去了,给殿下准备的厚衣服先送过去,至于给那姑娘的,先放回库房吧。”
荷香和锦鲤刚从浣衣的浆洗房里头走了出来,就碰到落了单的小沉子,小沉子问着锦鲤云缇这几日的行踪,锦鲤自然是一五一十相告,可是荷香不乐意了呀,这几日自己都不能跟着姥姥出去,于是捂住了锦鲤的嘴巴,不让她继续说。
“荷香,胡闹。”小沉子弯了弯腰,和荷香平视,“你觉得我家王爷如何?”
荷香想了一想,“衡王殿下以前倒是对姥姥极好的,这段时间一点都不好,冷冰冰的。”姥姥这座冰山从出来以后就化开了,这衡王又给冻上了。荷香不喜欢姥姥变回从前那个把自己关在青竹小院,而旁人只能远观的姥姥。
“若我能让殿下变回从前的模样,你让不让锦鲤告诉我姥姥的行踪。”
荷香低着眼睛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锦鲤看到荷香同意后,沉公公的腰又直了起来,告诉了他云缇的想法。
“原来是要给公主殿下的及笄礼。”小沉子念了念,“你说姥姥去寻了吴掌珍,可是十二年前那个上工喝了酒被撵出皇宫的吴掌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