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同一个王府里,两个房间,兄妹二人不吃不睡守着彼此心上人,
玉沁过来拍了拍魏景熙的肩膀,轻声劝她不必再守了,这么多下人们轮流照看着南虞大人,还有杨太医坐镇,定不会有事。因为困意袭卷头一点一点敲在手臂上,瞧着魏景熙的头发也凌乱了。
南夫人刚用了膳回来,便劝着景熙去吃点东西睡一会,毕竟是公主,金枝玉叶。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南虞一日三顿稀粥米汤和药都不落下,她却水米未进。
“不行,我要守着他,等他醒过来。”魏景熙不愿离开,“我担心他。”
南夫人坐在她身后面,替她梳着头,轻声告诉她:“公主您瞧臣妇,一日三餐不少,该休息也休息,这不是因为臣妇不担心他。南虞是臣妇十月怀胎生下的,是臣妇的一块肉,怎么会不心疼他。正因如此,臣妇要照顾好自己,要是等南虞醒来看见我这狼狈模样,他也会心疼,这样更不利于养伤。”
魏景熙在他们的再三劝说下离开了床榻周围的三分地,去了三角椅上眯了一会。
南夫人亲自去打了一盆水,给南虞擦脸,南虞这几日气色是好了不少,只是体内还有残余毒素,嘴唇泛紫,自己这可怜的儿子,差一点就要走了他祖父和父亲的老路,南氏子的命都要折在他魏氏皇族上是吗。
若不是那云缇姥姥相救,南氏一脉就断了。
南夫人小时候坊间就流传过云缇姥姥的故事,自己从来都觉得仙魔这类是不存在的,这世间怎么会有神仙的存在,若有神仙,为什么不能救救在洪水中牺牲的丈夫,为什么不救救在战场上腹部受着六七支利箭护太上皇回朝的公公。
他们都是忠君爱国的朝臣,与百姓同甘共苦,与将士同生共死,若是有神仙有佛祖,为什么不能出手相救。
可是这一次,神仙救回了自己唯一的希望,上天都在告诉自己,好人会有好报的。
刚才用膳的时候,下人有说过,那云缇姥姥为了救南虞,受了重伤,甚至咳出许多鲜血。自己在云缇姥姥房前透过窗子看了一眼,衡王殿下一直未离开过。
这四人的感情就像站在方形的四个角,衡王殿下指向云缇姥姥,八公主指向南虞。南夫人推测云缇姥姥若不是对南虞有意也不会拼性命相救,此时便要看南虞的想法了。若是南虞心仪云缇,自己一定会同意二人婚事,她是仙是妖魔又何妨。
云缇的性子也更适合南虞,最要紧的是,和皇家再无交集。
南夫人再也接受不了一次至亲分离了。
南夫人抓着南虞的手,好在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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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缇遍体鳞伤地躺在那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只有抬头一点窗透进来的光。守卫说,若非月老求情,定是要把云缇打入锁妖塔中听候发落。
云缇四肢百骸经受着剧烈的疼痛,喉间一阵猩甜,呼吸也生疼,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味道,云缇几欲昏厥,可是冰冷镣铐内侧的倒刺一直剜着她的手腕脚踝,让她时刻保持清醒。天界的刑法,毒辣的很。
门口的一个守卫走了进来,把云缇的双眼用布条蒙住,并对着外头的一人说道:“您要见这犯人可以,我等先将犯人眼睛蒙住,您也不能与她交流。”
都是天界的神仙,守卫们能看住他不让他救出云缇,但是一些法术通过瞳孔做法传输或是声音,只能做好一切措施。
云缇感觉到有人解开了铁锁,推开了牢房的门,走了进来。来人抬起自己的手,好像是在看那不忍直视的伤,云缇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往后缩了缩。
那人又小心翼翼地夺回云缇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朝着伤口处轻轻撒上了药粉,然后就要催动法力替自己疗伤,被守卫制止,可是他的手依然没有停下,那法力似涓涓暖流,除了手腕脚踝枷锁所致的伤无法治愈,别的伤口都减缓了疼痛。
“老头,是你吧……”能冒着这么大风险进来疗愈自己,这三界之中,也只有自家老头了,云缇的眼泪一直掉一直掉。云缇不知道该如何跟老头说,即使伤成这幅狼狈模样,自己还是想说一声,她不后悔。
这不仅是替荇歌摇光,更是替自己向着这天界表达不满。
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为什么要打破这种平衡,为什么要挑明这段关系。
“来人,快把这位大人带出去,今日这事小仙一定会上报给天帝陛下。”
那人握住云缇的手,直到被人带着离开,云缇很安心,还好到最后,老头还能支撑着自己。云缇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为自己操劳的老头。
云缇的梦又到了几天前,转世镜前发生的事情。
此番历劫,也不知道二人何时能相见,若是足够幸运,第一世便能修得圆满正如云缇所写那样,要是等到好几世后,云缇就无法保证会不会被发觉了。还有荇歌魔气的封印能否骗过护送他们的神官。
云缇此时还没有被发现在命珠上动了手脚,可以作为亲友来送别他们。花神娘娘带着一众花仙站在一旁看着荇歌,安慰她很快就能回来;摇光那里来了几个部下,摇光与他们说着自己历劫后他们的部署计划。
荇歌此时已经打扮的如往日一般,因为魔气被封印,她的气色也比之前几日好了不少。这才是云缇记忆里的荇歌,自己的牺牲也算没有白费。荇歌看到了云缇,唤了她一声,自己就这么走了过去。
荇歌看见云缇肉眼可见的消瘦憔悴,心中酸楚,只能紧紧抱着她。
“对不起……云缇,姐姐对不起你。月老大人都告诉我了……”
云缇蹭了蹭她的脸,“老头他知道了嘛……没事的荇歌姐姐,不用说对不起。”就让这一切随着他二人的转世,消散了吧。时辰已到,那通了灵的转世镜透出两道充满暖意的光,摇光和荇歌就被这光紧紧包裹,荇歌温柔地笑着。
“荇歌,摇光,莫忘……”
莫忘二字,旁的神仙都以为是让荇歌摇光不要忘了云缇这个小丫头。只有云缇和荇歌二人知道,那段回忆还会好好地留下来。荇歌的眼神重新回到摇光身上。
“荇歌,对不起。”他开了口。
“摇光,记住,莫忘……”
那光黯淡后,他二人便失去了踪影。
周遭的世界又扭曲模糊了,云缇站在黑暗之中,眼前是一扇惨败的大门,正在犹豫是否要进去,自己被人大力地推了一把,直接摔入门中的世界,四面八方坐着各种神官,正殿主位上坐着的那个——
天帝
云缇双手双脚重新被锁上镣铐,被守卫一推一带地押解在神殿中央,每一个方向都有天光透过镂空的窗打在自己身上,各处的神官也不管是否了解实情都投来鄙夷的神情。
——姻缘宫仙娥云缇,你可知罪
云缇看到天帝这虚伪的老头,就想笑,为了将自己的形象立高,嘴皮子都不动,耗费法力出声让整个大殿都能听见回响。每个神官的眉心在这句话说完后崭露金色的神印,执法神官的手中已经拟出一把金色的利箭,指向云缇。
云缇冷笑,抬起头直视这天帝。从小月老教导自己,天界尊主是不得直视,要尊重敬仰,第一次经受众神审判的云缇起初还是低着头。此时梦回的云缇此时只想啐他一口,她与曾经的自己,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只是这一次,带着不甘。
“我何错之有!”
神官的利箭在云缇话音刚落之时,脱手直直刺入云缇左臂,那堪比雷刑的刺烈感深入骨髓。
“你胆大妄为,擅自篡改未来战神历劫的命数,你死一百次都不够。说,是何人指使你!”那神官厉声呵斥,第二支金色利箭已经蓄势待发。
“无人指示,皆是我一人所为。”云缇从来就是个不要命的性格,只为一吐而快,“怎么,神官大人是要严刑逼供吗?”
第一支箭取自九霄雷电,第二支箭取自三昧真火,第三支箭来自万年寒冰,第四支箭是魔域至毒。从开世以来,这第四支箭从未现世过,过于毒辣,魔气入体,神位走火入魔,仙位修为不佳者瞬间灰飞烟灭。
——放肆,你一届末品仙娥,若无人给你出谋划策,你敢用上古血脉之力和半身修为篡改他二人命数,此等禁术,早就被天界禁止。
天帝站了起来,不怒而威。
云缇咽下口中的腥甜,继续回道:“可笑!说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便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这千百年他二人毫无联系,天界秩序井然,连这么一点点回忆都要强制剥夺,是你们欺人太甚,枉为神官!
在场所有人无论是拟法、判决神官还是执法神官,甚至高如天帝陛下,从来没有一条明令让你们断情绝爱,你们夫妻恩爱阖家团圆共享天伦,你们能享受的凭什么战神不能?
你们一个个冠冕堂皇地说着,有了情便是有了弱点,会给敌人可乘之机。你们高高在上地享受着战神及其麾下众将士的庇佑,连他们家中妻儿都不能保护?”
四周的指指点点和鄙夷目光,还有四肢百骸所承受的痛楚,云缇在此时情绪爆发。可笑,可笑至极。
执法神官的第二箭没入云缇的右臂,“此等叛逆天界的言论,说是不是魔族派你来的,说!”执法神官眼神通红,第三支极寒之剑也已经出现在他手中,他瞧这云缇的双眼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这第三支箭就要离手。
此时天帝发了话,打断了执法神官。
——罪仙云缇,你且告诉朕,何为有情?
“两情相悦,不可或缺。”
——那是情人间的有情。
“血缘联系,心与心连。“
——那是亲人间的有情。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友情。
“……没了,世间便这三类友情。”云缇答道。
天帝突然收了法力传声,从主位上走了下来,朝着云缇走了过去,执法神官要拦住他,他摇头示意,停在了云缇前面,“果真是个孩子。”
“你可知摇光和荇歌二人去的是什么地方?”天帝开始用自己的嘴巴交流了,未等云缇回答他就接了下去“那地方叫人间。月老和司命写的一个个命数就在他们身上重演,凡人没有法力极其弱小,更不能长生不老,所以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飞升成仙。
也因为如此,凡仙者飞升成神,上神登官位,都要在凡间历劫修行。”
云缇不愿意听他绕弯子,“这些人间的凡夫俗子,与摇光登战神神位,需要断情绝爱,有什么关系。”
天帝叹了口气,转身重新走上正位。
执法神官怒斥道:“此等无知卑劣之徒,枉为仙者。陛下,请下旨将她剔去仙身,投入畜生道,永生永世不得回天界。”
云缇仰天大笑牵动着全身的伤,胸腔内的血冲到口中,从嘴角流出,她的笑似疯魔了一般,“我呸!我不过改了区区一个凡人的情缘,还只是爱情,你们却说我祸害天界,还将我打入畜生道,好大一顶帽子扣在我脑门上。执法神官,不如让我这末品小仙,受了您那四箭,也算为天界众神开开眼!”
“既然你找死,本座便成全你,让你永入魔道。”执法神官将剩下那一蓝一紫两箭悬在头顶,他的神力凝聚在掌心,正要出手。
——奉朕法旨,仙娥云缇,违反仙界规定,私自篡改仙者历劫运数,今剔除仙骨,从殒仙井打入凡间,贬为殒仙,三日后执行。
执法神官被天帝打断两次,还让这不知道和魔界有什么联系的仙娥受区区殒仙刑罚。
天帝知道执法神官意见很大,但是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一个执法神官应该做的。
——朕是这天界之主
周围的所有神官听到这句话后,都站了起来,朝着天帝作揖,让天帝息怒。
——孺子不可教也。罪仙云缇,既然你如此不知悔改,多次以下犯上,便将你打入凡世,以殒仙身份苟活于世间,任你自生自灭,死后烟消云散,三界之中有关你的记忆都将消失。
——区区凡人,你可知这没有任何法力的凡人,才是这三界中最有力量的。你既然不懂,便自己去走一遭。
——执法神官,不知朕这旨意,可合你心意?
天帝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云缇又坐在黑暗中,不过是区区凡人,那如蝼蚁一般挥挥袖子便能将他们的姓名玩弄于股掌之中,自己却要为了改两个凡间情爱遭此大罪。
云缇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四周的虚无,一个一个神官、仙者鄙夷的脸都看向了自己,那不堪入耳的辱骂声,还有紧接而来的箭穿透自己的胸膛。
云缇挥袖想拟仙力将他们都杀光,可是已经法力已经用光,四周的嘲笑声越来越靠近越来越响。云缇不想再去听到这些,她尖叫着捂住自己的耳朵,让他们都滚开。
“那就让他们都滚开吧,来乖孩子,到我这里来,我能给你无穷无尽的力量,不仅是这些虚伪的神官,整个天界都由你掌控。”
那声音轻飘飘的,就像鬼魅一样,这时间停止了,那些丑恶的嘴脸凝固了,黑暗中走出来一个看不见脸的人,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带着紫色的光。
“你是谁?”
那声音越听越细,逐渐变成了自己的声音,那团黑色的气也拟成云缇的模样,眉心原本赤红色的羽毛渐渐散开变成了紫色的花。
“我就是你呀,这些自私自利虚伪的天界人,将你害的如此境地,杀光他们吧……”
云缇环顾着四周的一张张脸,甚至还有老头、荇歌、摇光的脸,都像看着什么恶心之至的玩意一样看着自己。
“那就都死好了……”
云缇嘴角不由自主地笑了,就要伸手去够到“云缇”给的手。
“云缇你醒醒,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你醒来,天涯海角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哪里,你不要我去我便走的远远的,就算你要回乌云谷,我也送你回去没有一句怨言!醒过来吧云缇,拜托了……”
云缇感觉到自己脸颊上湿湿的,用手一摸,是自己的泪。
“魏景珩……”云缇喃喃道,魏景珩是谁,乌云谷是哪里?云缇头疼欲裂,推开了那个自己,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一个个真实的片段出现在自己脑海里,青竹小院,山谷中的小村子,皇宫,南虞私府,还有衡王府。
被推开的自己跑了过来要拉走自己,云缇挣脱了她。
自己是活着的,活在人间,人间有魏景熙有南虞,有荷香、锦鲤、小沉子,还有蓁蓁、忆儿、吴氏姐妹……最重要的,还有魏景珩。
这么好的人间,我不想离开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跟你走,你走开啊,走啊!”
云缇猛地坐了起来,代替四周黑暗的,是熟悉的房间,自己躺在床榻上,盖着暖和的被子,燃烧着的炭盆,窗外下着小雪,有梅蕊初绽,有来往下人们的脚步声。
云缇的手放在魏景珩的手里,他的手是暖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云缇,自己还活着。
魏景珩此刻的神情像是不敢相信,随即眼眶被泪水浸润,他的手摸了摸云缇的脸,确定不是梦后,笑了。
云缇没有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这双手不是梦里那双,梦里那双手要带着自己进入深渊,这双手不一样,这双手拉自己走出泥淖。
天帝说的那句话,今天云缇懂了,没有法力不能长生不老的凡人,才是最有力量的啊。
云缇眉心那浅浅的紫色印记,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