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元月初七,纥干承基上书圣人,告发太子意图谋反,并将证据上交圣人。李世民勃然大怒,下令逮捕太子李承乾及其他参与者,一干人等即刻下狱。元月初八上午,李世民下诏将驸马都尉襄阳郡公处死,然而却只字未提该如何处罚主谋李承乾,这引起了玄盈的不满。
午时,玄盈就入宫面圣,与圣人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争执。
玄盈据理力争道:“大哥是主犯,而阿爷不先处死主犯却先杀了明尧,是否太不公平了?”
李世民阴着脸,沉声道:“襄阳郡公怂恿太子谋反,难道不该杀吗?”
玄盈急忙辩解道:“若不是大哥以太子令集结人马企图逼宫,他们哪有能力谋反呢?”
李世民摆摆手道:“朕不可能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就破例免他死罪的。”
玄盈怒火中烧,她立即起身,盯着李世民,冷声道:“要说破例,阿爷对大哥一再容忍退让,这几年来他干了那么多混账事,逾越规制大肆耗费财物,沉迷享乐,私引突厥人入宫,甚至下毒谋杀皇子等等,阿爷都大事化小放过他了。
要说破例,四哥从小到大,受尽偏爱,不知破了多少祖宗旧例了。他明明多年前已经分封,但阿爷却一直让他住在长安,难道不是破例?阿爷赏赐给他大片良田,逾越规制,难道不是破例?
我这两个哥哥,哪一个不是打破了祖宗先例的?相比之下,女儿就这一个心愿,阿爷却不肯答应,拿律规压人。如今大哥犯下谋反大罪,罪不容赦,可我看阿爷好像并不想赐死他,而是想拿别人来做替死鬼。”
李世民被她刺激的脸色通红,他努力克制住,平复了一下气息,缓声道:“朕念你无辜受牵连,不和你计较。赐死的旨意,朕是不会收回来的。你退下吧,这件事没得商量。你要是再继续求情,他连个全尸都留不了,朕说到做到。”
玄盈硬生生咽下这口气,起身告退。
刑部监狱内,香荷递给狱卒一锭银子,狱卒立即笑容满面,将牢门打开,向玄盈道:“公主请,奴才去外面守着。”
监狱内的明尧穿着囚犯的衣服,但面容依旧干干净净的,他在监狱中也保持着往日的姿态。明尧见玄盈来看望他,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道:“这大概是臣最后一次看到公主了。”
玄盈走了进来,地上都是发黄的枯草和柴草,监狱内非常黑暗,只有一扇高处的小窗,一丝微弱的光线穿透进来。
玄盈毫不在意这里的破败肮脏,她坐了下来,让他免礼,与她相对而坐。
她脸上有一种失落的神色,温和道:“我向阿爷求过情了,但他还是不肯放过你。我们以后也见不到了,今日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明尧早已经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他笑道:“臣走到今天这一步,从不后悔。公主能为了臣不惜得罪圣人,臣十分感激。
臣从前因为身份和立场,不得已瞒了您许多事,有些话也不敢问,因此有的疑问臣始终弄不懂。公主慈悲心肠,今日可否为臣答疑解惑?就当夫妻一场,让臣到地下做一个明白鬼。”
玄盈鼻子一酸,转头不去看他,道:“你问吧,凡我知道的,都尽力回答。”
明尧笑了笑,道:“圣人手上掌握了那么多证据,其中一部分是公主提供的吧。是您从我书房找出来的,对吗?”
玄盈虽然的确这么做了,但听到他那么直白地揭露出来,还是下意识地感到心虚,眼光不敢看他,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明尧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只是笑意有些凄凉,仿佛末日英雄,明知大势已去,却还是不甘心,不死心,想要弄个清楚,死个明白。
明尧换了一个问题问道:“公主想要扳倒太子,是为了扶您的哪个哥哥上位呢?不会是魏王,因为您深知魏王未达目的不择手段,骨肉亲情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扶他上位,公主并无多大好处。
公主步步为营,是为了吴王殿下,对吗?”
玄盈怔怔地看着他,随后转移视线,强作镇定,道:“为什么这么问?”
明尧站起身,低头看她道:“因为公主的许多行为都让臣很不理解。按理,无论是太子还是魏王成了未来皇帝,您都可以高枕无忧,为何您却如此关心政事,岂非多此一举?能让公主费尽心力这么做的,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您属意的储君人选并不是文德皇后生的皇子。”
明尧停顿了一下,似乎开始有些激动,他深呼吸一口气,接着问道:“可是为什么呢?臣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公主宁愿扶持一个异母所生的哥哥,都不愿意支持一母同胞的兄弟。
其实在赐婚的圣旨下来以后,臣就曾在东宫和太子聊过您。臣担心公主并不喜欢臣,而当时郎君却安慰臣说,公主对臣是有好感的,因为太子发现您看我的眼神不一样。可臣并不知道您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后来成婚后,在日常相处中,臣仔细地观察过您的神情。臣发现公主看到臣的脸时,眼神都格外的温柔。”
明尧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地笑了笑,眼睛有些湿润。他抬头看向那扇小窗,笑道:“不怕公主笑话,臣起初还真以为公主是喜欢臣的皮相。臣想着,这样也挺好的。起码臣总有一个特点能吸引您多关注一下臣。”
玄盈默默地听到这里时,心下了然,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脸色平静,缓缓道:“我的确很喜欢你的脸,这不假。”
明尧猛然转身,愤怒道:“可臣不明白,世家子弟里相貌出众的绝不止我一人,长风的容貌也是万里挑一的!无缘无故的,您为什么格外喜欢我的脸呢?我可没有那么不清醒。”
他一反常态地说了我,而不是惯有的自称为臣,他在刻意地强调他这个人,他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
玄盈站起来,转过身去,没有再看他。或许是心下不忍,又可能是接下来的话太过残酷,对他们两个都会有伤害。
明尧上前几步,拉过玄盈,让她直视自己。他脸色阴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公主您记不记得,高阳公主约我们打马球赛的那一天,您和我说过什么?您夸赞我相貌好,说我酷似,酷似......”
玄盈甩开他的手,脸色冷漠,一口气说道:“我说你酷似吴王殿下,像我三哥。你没听错也没记错。现在是贞观十七年了,没想到你连贞观十五年随口的一句话都记得那么清楚,记忆力真不错。”
她流畅地说完这些话,而监狱中却是死一般的静寂。
香荷深知自家主子多年来的心思,但还是第一次看她挑破,心中也紧张起来。
玄盈看到他脸色铁青,冷笑道:“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能怎么样?你既然夸我仁慈,我就大发慈悲,再多告诉你一些。
我们的婚期是十月,可你应该只以为是阿爷挑的日子吧?可你知道吗,这是我挑好的,我告诉阿爷,婚礼的事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全交由礼部去办,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婚礼在十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什么时候吗?你一清二楚吧。你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就会发现其中关窍。可你偏偏被皇室联姻迷了心智,竟然什么都没察觉到。就好比,你现在又被你对大哥的愚忠迷了脑子,都忘记了逼宫谋反是什么罪。”
明尧一字一句地道:“贞观十二年十月,吴王殿下十八岁生辰。公主,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吗?”
玄盈冷笑道:“你连谋反都敢做,还害怕我在干什么吗?我就是要扶持我三哥成为皇太子,他哪里不好,哪里比李承乾和李泰他们差?你知道吗,就因为他是庶出的儿子,受了多少白眼?四哥有才,他能堂堂正正地受到阿爷偏宠。可三哥有才,却只能遭来嫡出皇子的不满甚至是嫉妒。”
玄盈说完这么一长篇话,看到他眼神落寞,像是被她的话扎伤了,她心里突然开始疼起来,她不应该说这些实话的,不应该把这些都告诉他,她感觉自己太狠心了。
明尧疑惑不解道:“可公主也是文德皇后所生,您何必这么为他打抱不平呢?换句话说,如果妃嫔所生的皇子和公主能与皇后的子女相提并论,受到同样待遇,那对皇后的子女而言,是否太不公平了呢?”
玄盈重新坐下来,神情哀伤,缓缓道:“你错了,我只是为三哥打抱不平。你不了解我。我七岁的时候阿娘就没了,去了昭阳宫。三哥他待我很好,教我诗书,教我习字,后来还教我骑马,从没有嫌弃我哪里做的不好。在兄弟中,只有他和九哥是对我最好的。你知道吗,他笑起来的时候是那么好看,就像天上的繁星都倒映在他眼睛里了。
我常常在想,像他那样清秀温柔的人,会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呢?
我就想起,我到昭阳宫的第一天,阿爷来看望我们,顺便看了三哥写的字,还夸奖了他一番,说他写的比大哥好,甚至都不逊色于四哥了。我以为三哥会很高兴,可是他的笑容只是转瞬即逝,他的神色上更多的是不安和担忧。
从那时起,我就逐渐明白三哥一直害怕哥哥们会忌惮防备甚至是中伤他,所以不得不用谦卑来隐藏自己的锋芒。
长孙无忌上书,让三哥前往封地,我想这件事大概太子也是赞同的。但是三哥远赴安州后,你们还是不肯放过他,逼得他只能用过度狩猎来麻痹你们的视线,以至于被阿爷斥责。
后来,阿爷有意利用璟馥的婚事来巩固你们的势力,我不想让你们太过得意,就在家宴上找借口阻止了。
经过这件事后,我知道大哥对我起了疑心,所以监国期间他让你来试探过我一次。但他还是不放心,所以促成了你和我的这桩婚事,以为这样一来我就会是太子党的人。大哥愚蠢的地方就在于他误以为我可能会支持四哥。
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无论大哥做了多少混账事,只要他没被逼到谋反这一步,阿爷都不会废了他。但他却在党争中越陷越深,看不清这个事实。所以我提醒璟馥,只要四哥对大哥步步紧逼,大哥就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自寻死路。没想到这么快就成真了。”
“公主,你疯了。”明尧看着她,感觉不可思议,突然觉得眼前人好像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