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枘在进入176病床所在的房间前,顿住脚步苦笑了下。
他记得自己曾说过:“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就是你的死期。”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躺在床上的“木乃伊”旁边有一个床头桌,桌上放了个平底浅腰果盘,果盘有切成盛开的花瓣一样的梨子,梨子旁边还搁着一把亮闪闪的水果刀。
显然,警局按排的护工不错,从切水果的刀功上可以看得出。
“枘哥……”木乃伊的嘴翕动着轻唤。
“我不是你哥。”方枘低声说着,把录音机搁在床头柜桌面上,但并未按开启键。
“习惯了。”杀手自嘲地一笑,暗地里恨恨地咬了下牙。他接着说,“还记得那梨吗?”
方枘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果盘上的梨,从它两倍寻常梨的个头来看,那是莱阳大鸭梨。
五年前,有一只相同品种的梨曾出现在北江美院油画专业三班,在一个静物台上。
在这幅静物还没有被学子们画完时,大鸭梨却不翼而飞。
世界上没有绝对一样的梨,他们上的是写实油画课,半道上丢了梨,和人体模特突然罢工毫无区别。
后来,怒不可遏的同学们把窃梨贼揪了出来,他的名字叫候艺堂,也就是赵洪金口中的候先生。陈钰莹所说的莱克星顿。
关键时刻,方枘站了出来,替候艺堂承揽下偷梨贼的罪名。因为当时,候艺堂是他的小跟班。
但做为老大,在僻静处,方枘还是教训了自己的小弟。
因为,在跟自己混之前,他平时不只偷梨,还有钱,甚至女生的私人用品……
教训的方式,干脆利落,一个耳光加一脚蹬飞。
然后,方枘把候艺堂拽了起来,搂着他说:
“兄弟,刚才我是打的小偷,不是对你。走,跟哥喝酒去,给你压惊。”
……
“从那天起,我就想杀了你!”候艺堂屏气说出这句话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枘一脸木然。
“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想要玩死你,再杀你。就像你以保护、纠偏为名玩我一样。”候艺堂说。
毕业后,全班公认能力、学业最强的方枘,拒绝了班里几个富二代同学的千万投资,选择了在他们眼中连放在厕所里都要更臭的候艺堂,创立了“枘堂工作室”。
这在当时成了一个笑柄。更有同学艳羡候艺堂,这样以来,有人可以躺着捡钱了。
但候艺堂不只用一只手捡钱,另一只手还藏了一把刀。
终于寻到一次机会,因为方枘出差谈业务,一笔业务巨款落到了候艺堂的账号上。
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报复他的所谓守护者了,终于可以让这个道德的楷模向自己低头,央求自己吐出那笔钱了。
他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不在方枘的阴影下苟活了。
但方枘没有给他机会,他展现出了视金钱为粪土的一贯作风,并且狠狠地打了候艺堂,几乎把他打死。
就把失败的候艺堂扔在空荡荡的公司,让他这个毫无人场,无一点经营能力的人枯守着这个公司,没有两个月,不只那50万赔个精光,还欠了一大堆债。
他知道,这是那五个员工的合谋捣乱,目的只有一个,为方枘报仇!
候艺堂由此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有杀掉方枘,自己才能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而赵洪金的势力给了他胆气。
但是……
更惨的是,就是在他以木乃伊的状态躺在床上面对方枘时,都不能直呼他的名字,还要称一声“枘哥。”
……
“这么恨我吗?”方枘低声说。
看着病房里的候艺堂鼻孔处渗出的血,冲动中他想拿块纸巾去擦掉那血,但压抑住了。
他更深地感到,其实他真的想拿的,不是纸巾,而是一把刀。
8月15日凌晨时分,当方枘从南风画室休息间被一阵剧痛惊醒时,他瞥见了一张蒙面的脸。
如果不论道德,其实这场游戏的胜利者已然是蒙面者和他后面的指使人。
因为,即便是有画臂加持的钢筋铁骨,那把刺入方枘左胸的劫刃的刀锋,离心脏仅有半公分的距离。
这半公分就是生与死的普朗克距离。
至今,他左胸的伤口上还有尚未消解的淤黑,毒气丝丝缕缕地冒出,伴随着噬骨般的疼痛。
就在刚刚到病房门口时,他还暗暗期望,杀手不是候艺堂,世界上姓候的又不只一个。
但当他迈入病房时,看到了不蒙面的他,失败感攥紧了方枘的灵魂。
自己就这么可恨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一个我操碎了心竭力拯救的人满世界追杀我,不惜和赵洪金这种恶魔为舞,哪怕在杀死我后再被恶魔干掉也在所不惜?
“枘哥,你可以摁下录音键了。该说的和不该说的,我分得清。”候艺堂说。
听到这弦外之音,方枘暗暗苦笑。如果当时确定杀手是候艺堂的话,他挥出的一拳就不是只把对方打晕,然后再被烈火焚烧了。
而是在暴怒之下,一拳把他的脑壳击碎。方枘了解自己的冲动,那是任何理智都不可能压制一丝一毫的。
如果当时就杀掉候艺堂的话,也没有后来的事情了。
赵洪金会逍遥法外,杜阳笙或许被驱赶出局,更重要的是,也没有大腿给浩子抱了。
浩子是一个好兄弟,这是血与火检验出来的。
因为有前车之鉴,只到最后一刻,方枘才在内心认可了他兄弟的身份。
……
方枘对候艺堂说:“提一下要求吧?”
在对方沉吟的间隙,方枘说:“现在,你不必叫我枘哥。从此,你自由了。”
候艺堂咬了会儿牙,才艰难地吐出:“方枘。”
他眼睛似亮了下,接着说:
“要求有两个,第一个你去问高姐吧,相比她,我还是相信你,虽然我至今也想要杀了你。”
“那你说第二个。”
“杀了我。”候艺堂顿了下,攒足气力尖声叫喊,“方枘,我要你、你,亲手杀了我!”
“行,我答应你。”
“真的?”候艺堂充血的眼珠里迸射着问号,即便自己是死刑犯,但方枘若下手,也是故意杀人。
“我骗过你吗?”方枘定定地望着他。
“没有。”候艺堂躲开他的目光,“我信你,开始录音吧。”
……
……
一个极为完整的纵火杀人的过程,被候艺堂细述殆尽。他也承诺了自己誓言,说了应该说的话。
方枘关上录音键,把录音机拿上,转身就走。
候艺堂眼泪流了下来,他觉得值了,方枘也会食言,而且是在他面前。
死也值了。
在方枘将要带上房门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候艺堂兴奋了,满面潮红,他想让方枘看到自己快乐、自由的样子。
他想用鄙夷的眼神傲慢地望着方枘,甚至他想对在自己面前伪装成圣人的方枘破口大骂!
滚吧,方枘你这个食言鬼,把你道貌岸然的面具塞到屁股上吧!
方枘没有回头,他右前臂肌肉拧动了下,手腕上微弱的红光轻闪片刻。
鸭梨上插着的水果刀跟着泛了丝微光,当地一声跌落下来,刀柄位置正好在候艺堂伸手可及之处。
同时,门被带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方枘从容离开。
之前,候艺堂曾试过要抓住水果刀,但连续几次,指尖总是离它有五公分之遥。
他现在如愿以偿,把整个刀身塞入了自己的喉咙。
一分钟后,一个护士焦急地闯了进来,她顿足大叫着:
“杀人啦!”
……
后来,在医院的档案表上,其中有这样一行字:
176号病床,患者姓名:候艺堂;死亡方式:自杀。
死亡时间:2019年8月19日16点21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