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一豆灯火。
慕容祈目送顾清宴。
很快,那身影消失在茫茫黑夜。
坐回龙椅,慕容祈忽的道,“皇兄,他答应了。”
殿后随之走出一人。
却是安王慕容玦。
“恭喜今上。”
见慕容祈面色挣扎,他无谓一笑,“这才哪儿到哪儿。今上亲政之路,还长着呢。”
慕容亥谋逆,不日问斩。
静王党羽受其谋逆之举牵连,亦是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一时帝都城内,哭嚎咒骂不断。
天牢中。
慕容亥蹲坐角落,听到解锁链的声响,头都懒得抬一下。
这几日,已经有太多人问候过他。
一群贪生怕死的东西!
若当时他成了,黄袍加身,谁人敢来吐唾沫!
“滚!”
“王爷中气十足,看来牢里伙食不错。”
顾清宴落座,银光侍立一旁。
慕容亥猛然抬头,跳起道,“你怎么还没死?!”
银光瞬间手按刀柄,眼神戒备。
顾清宴掸了掸衣袖,低叹道,“好歹相识一场,王爷就这般盼着顾某死?”
“少拿本王当傻瓜!”
慕容亥怒瞪着他,“虚情假意,这么些年你还没演够?!你不过是妄图通过本王,来达成自己的野心!”
顾清宴不置可否,淡淡扫了他一眼,“明天就要问斩,傻不傻自己不清楚?”
慕容亥一噎,“那也比做你的傀儡强。成王败寇,本王赌得起!”
顾清宴嗤笑道,“宁愿去信何录之流,也不愿重用顾墨。放着成王的智囊不要,偏选败寇的路,还安慰自己只是赌输而已,你简直愚不可及!”
“闭嘴!本王用不着你来说教!”
银光拦着,慕容亥靠近不了顾清宴,遂指着牢门气冲冲道,“滚!都给本王滚!”
顾清宴起身,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不论你信与不信。蛊毒一事尚未查清之前,顾某虽有利用之心,亦有保你之意。”
“只可惜,即便知道真相,你的选择依旧是忠勇伯府。”
“慕容亥,是你选择了放弃我。如今又有什么可委屈的。”
慕容亥眸光紧了紧,咬牙道,“你今天来,到底想干什么?想要我认错?本王告诉你,不可能!”
顾清宴摇摇头,负手朝外走去,“好歹相识一场,顾某只是想来送你最后一程。”
“慕容亥,你口口声声说我虚情假意。”
“可我护了你十年。”
“难道你能说,这也是假的?”
慕容亥不由愣住。
银光见状,松开钳制,随着顾清宴离去。
牢房恢复宁静。
慕容亥忽的双手抱头,一下子跌坐在地。
他想起刚认识那会儿,怯生生唤着“表哥”,前面那人总会默默等他跟上。想起初入朝堂,前方总有一道单薄背影为他挡灾避祸。想起那双夜以续日,为他费心筹谋的眼睛……
“假的,都是假的。”
“我没做错,本王没有错!”
慕容亥如期伏诛。
他死后,朝堂上出现一桩与其有关的怪事。
那便是忠勇伯府。
本该首当其冲受到谋逆影响的忠勇伯府,居然在清洗静王党过程中毫发无损。
甚至今日,府中还有人携奏章上朝。
据说奏章所请,事关忠勇伯府爵位一事。
但既不是自请降爵表立场,更不是削爵保平安。
而是嫡子自请剥爵,转而推举庶子承袭。
那庶子,就是眼下堂而皇之站在百官中,手持奏章之人。
百官原以为,散朝后的谈资已然妥了。
直到大殿又进来一人。
紫衣裘带,嘴角扬着三分笑意。
他闲庭信步般,一步步越过众人。
所及之处,官员无不瞠目结舌,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不是说顾阎王死期将近,府上连灵堂都备下了?
怎么这人偏就好端端出现了呢?
那他们准备的挽联、美酒……
岂不是都派不上用场了?
这些话,自是没人敢问出口的。
朝堂鸦雀无声。
刑部尚书似乎没意识到这点,咂了咂舌,“我滴个乖乖,这小子休假回来,好看不少咧。”
户部尚书抽抽嘴角,身为堂堂刑部尚书,你不觉得自己完美避开了重点?
不由自主,他再次瞥了瞥顾清宴。
嗯,倒还真赏心悦目不少。
以前这人虽也行止温雅,却总有一种病态之感。如今人还是那个人,风采却不可同往日而语……
户部尚书成功被刑部尚书带到沟里。
而其他官员听到这话,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纷纷恭贺起顾清宴,唯恐落后于人。
一场吹捧,持续到少帝出现才结束。
山呼万岁过后,便是正正经经商讨国事。
那名叫顾墨的庶子呈上了奏章,少帝询问众臣意见。
礼部尚书率先反对道,“今上,此举万万不可!嫡子犹在,庶子岂能承爵!”
顾墨扫过他的朝服,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两朝元老礼部尚书了?草民斗胆,有一问想请教尚书大人。”
有点眼力见,礼部尚书抚着胡须道,“说来听听。”
“若礼制与人理冲突,我辈当如何抉择?”
“自该选礼制。”
“若礼制老旧,违背人理,我辈又当如何抉择?”
“满口胡言!礼制乃从祖宗那里代代所传,岂会有误。其身不正……”
顾墨这次并未等礼部尚书说完,高声打断道,“那倘若说这话的人,是圣祖爷呢!”
礼部尚书急急收口,皱眉斥道,“无知小儿,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顾墨不再看他,转而向少帝行了一礼,“圣祖爷有言,盛朝之景,能容百相。”
“昔年有女学,亦有庶子官至一品。皆因圣祖爷破而后立。”
“草民虽布衣,亦愿做今上破而后立第一人。”
少帝放下玉玺,托腮好奇地看了会儿顾墨,这才拍着满是红印泥的手掌笑道,“皇爷爷很厉害,他说的话一定对。你说对不对,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这会儿跟吃了黄连似的,口苦心也苦。
他敢说不对,怕不是嫌命长,“今上所言极是。”
圣口一开,哪怕是小儿之言,百官也不敢再为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韪,挑战本朝两任帝王的威信。
承爵之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只是现在,谁也不会再轻视这位名为顾墨的庶子。
接下来商讨的话题,却是今上亲政。
这事儿曾多次谈及,最终也都不了了之。
但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
首先提议人是顾清宴。
这个原本百官都以为在家等死的人,神态悠闲地归了朝。
而他不在朝中的时日,刚发生过一场谋逆。正是他曾一力拥护,反遭背叛的静王所为。
风波平定,他恰巧也回来了。第一件事更是扶持少帝。
这中间要没点猫腻,谁能信?
定是这人眦睚必报,手刃旧主,眼下想向少帝投诚。
论狠,还是顾阎王狠。
不动声色就干了票大的。
只是他再想改换门庭,打上少帝的主意,也得看丞相答不答应。
然而出乎百官的预料,丞相居然附议了!
散朝后,两人还一道出宫。
百官不敢离得近,只能暗自纳罕,猜测着个中原因。
张义恩转着扳指,悄然瞥了眼不远不近跟着的顾墨,意味深长道,“顾寺卿真是好手段。”
顾清宴与忠勇伯府有仇怨,这事儿板上钉钉。
但朝堂之上,顾墨承爵他却一言未发。
而那顾墨的心计,亦非寻常人。
再想想静王谋逆案,慕容亥的鲁莽之举,以及忠勇伯府莫名避开一劫。
张义恩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顾墨便是当初慕容亥背后的高人,也是顾清宴的人。
是以谋逆案后,他保了忠勇伯府,将顾墨引荐入朝,现下如虎添翼。
顾清宴双手兜在袖中,勾了勾唇角,“不及丞相好魄力。”
亲政一事,张老贼答应得越痛快,越是难成。
只是不知这般有恃无恐,他的底气从何而来?
忠勇伯府变了天。
从前颐气指使的嫡子嫡女,如今个个得看顾墨的脸色过活。
活得连其他几个庶子庶女都不如。
但他们不敢像以往那样打骂回去,日日惶恐,恨不得见了他绕道走。
谁让他们从小欺负到大的庶子,彻底翻身,反将他们小命攥在了手里。
至于曾经能替他们出头的人,呵,那老婆子,屎尿棍屁事真多。怎么还不死。死了,他们不知能轻松多少。
那些嫡子嫡女口中的老婆子,无疑就是顾太夫人。
得闻慕容亥谋逆失败,她一头从台阶摔了下去。再醒来,整个人手脚颤巍,说话都不利索。
顾墨前去看她,进门正巧见顾太夫人在床边伸手够茶杯。一个不慎,就要歪倒下地。
他快步上前扶了一把,将茶杯递到她手边。
“孙儿承爵,乃府中大喜事,特来告知祖母一声。祖母近来可好?”
顾太夫人怒目而视,抬手的动作却无比迟缓。
顾墨不以为意,干脆将茶杯塞到她手中,环顾乱糟糟的屋子,忧虑道,“看来祖母过的不好,这怎么能行。回头孙儿就替您好生训训那几个不懂孝道的孙辈。”
顾太夫人想泼茶到他脸上,奈何手脚不听话,茶杯捏得紧紧的,已是气极,“混、混账东西!”
她的脑子可没坏。
这庶子打的什么主意,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金尊玉贵养大的孙子孙女,哪个做过伺候人的事。现在这庶子将他们安排过来照顾她起居,事事不假手下人。说的好听是孝顺,实际在挑拨他们祖孙关系!
她早看出来了,这就是一头白眼狼!
顾墨笑道,“祖母是在怨我继承了爵位?还是怪我不该打搅您的天伦之乐?”
“其实这座忠勇伯府在孙儿眼中,没有那么重要。您常说我觑觎,孙儿便坐实而已。我能救它,也能彻底毁了它。”
“现在还留着,只是看在父亲面子上。对了,您晚上可会梦见父亲?他用命去还您欠下的债,却不知您的债太多,哪是一条命够还的。”
“可您再也没有儿子孙子,能如他那般,为您舍命了。所以,您得好好活着,继续享受天伦之乐才是。”
顾太夫人瞳孔猛缩,死死瞪着他,“贱婢!贱婢之子尔敢!”
顾墨霎时沉下眼眸,“祖母最好慎言。沉塘吾母,如今您还能活着,全因寺卿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
说到这,他似是想起什么,怒气消散几分,扬了扬唇,“哦对了。寺卿大人还托孙儿给您带了句话。”
顾墨离开时,屋内传出摔茶杯的声响。
回想顾太夫人那难看至极的脸色,他微微一笑,胸间郁气顿消。
果然如那位所言,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寺卿大人说,他定会让您老人家长命百岁……
岁岁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