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女孩的脸,背对着我,肩胛骨尤为突出,光着双脚,缓缓挪步到江边,周围的树影遮挡住了她纤弱的身躯,寒风摇曳着树干,散枝落叶在冷风中晃动,一副欲语未语的样子,沉默在江边河畔,江水埋着头呜咽。
她的身子渐渐下坠,我必须立马追上这个女孩,不能让她这样走了。我努力往前奔,想要抓住她,但是全身软得像是被施了魔法,想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猛地一个痉挛,我惊醒,又是这个梦。我浑身冷汗,心跳极快。
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是趴着桌子上睡着了,桌子上的杯子里冲泡着热牛奶,还剩下约三分之一,我想起打盹儿前正在喝牛奶,于是拿起杯子喝一口,已经完全凉透了。只有唱针缓慢地游走在唱纹里,咿咿呀呀地作响。
我将胳膊撑着桌子,按了按太阳穴。轻微的头痛已经持续了好长时间,都是因为睡眠不足。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还没有躺在床上好好睡过一个整觉,更多的是坐在沙发上、椅子上打盹儿。每当我想要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那些痛苦的回忆便开始复苏,甚至连闭上眼睛都很难。
细雨绵绵,在空气中散漫飘荡,点点滴滴洒落在这座翡翠之城间,或许真正地梅雨季节几经到来,给窗外的花园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色。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但还是纹丝不动地杵在原地。
已经多久没到阳台来了?当初选择这套房子,正是因为可以从阳台上俯瞰整个小公园。但住进来之后,到阳台的次数屈指可数,洗完的衣服也总是用烘干机或者挂在浴室里晾干。
我想把胳膊撑下栏杆上,又立马打消了这个想法。
栏杆上布满了灰尘。
“梅姨,在看什么呢?”艾琳用流利的英语在我耳边轻声说,她还特意地拿了一件羊绒披肩搭在我的肩头。
“在家就讲中国话吧。”
艾琳白净的脸蛋上划过一道黯淡的光,随之立即消失,抿着嘴角应声答应着。我总是口是心非,心里其实感到很抱歉,不应该这样对她,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呀。这孩子十七岁出头,白人血统给了她优越的轮廓和高挺的鼻梁,算不上是标准的美人,狭长的眼睛还有尖尖的内眼角,赋予了她一种独特内敛的睿智感,鼻翼两旁还有少许褐色的小雀斑,恰好传递出年轻女孩独有的魅力,眼珠子却是一抹明亮的纯黑色,深邃又迷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当初为了给她取个中国名字还特意找算命先生瞧过,保佑她一世平安。
“晚餐还是吃可颂饼和鸡肉卷吗?”
“嗯,将就剩余的一起吃了吧。”说实话我心里多少有些惭愧,这些饭食已经连续吃了好几顿,因为是便利店买的熟食,自己稍微简单弄下就可以了。
“还在因为……姐姐的事情?”艾琳小心翼翼地说出口。
沉默了大概一分钟,连自己也记不清楚了,直到最后才喃喃开口:“我去做饭了,收拾下就可以过来吃,吃完饭我们一起看部电影吧?”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努力想要迎合当代年轻人的喜好,重重地长吁一口气。忽然间脖子上有湿润的感觉,伸手去擦拭,发现自己已满脸是泪,原来刚才的我一直在无声地哭泣。
艾琳拨弄下额头前的碎发,没看我,点头答应了。
墙壁上挂着一轴老钟慢吞吞地游走,提醒着这漫漫长夜即将来临,收拾完吃剩的碗碟,拿到水槽里洗涮,心想着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了,打开电视,电视上跳跃的画面与嘈杂的声音互相叠合着,使我愈发头痛,揉着太阳穴强撑忍受着,只希望电影赶快进入尾声,然后躺在床上等下一个天亮。
是的,直至现在,艾琳口中提起的那个“姐姐”,依旧深深刺痛着我的心,倘若再过一秒钟不打破沉默,我怕自己抑制不住情绪,会放声痛哭起来。
艾琳口中说的“姐姐”是方合欢,我的女儿。
我和我先生结婚五年才有的孩子,最开始连名字都想好了,一个多月后自然流产,我在医院哭得昏天黑地,愧疚自己第一次当母亲,让自己的孩子未曾见过太阳就离开了。方合欢是我的第二个孩子,所以格外珍惜。生合欢的过程很曲折。离预产期大约一个礼拜的时候,我宫缩变得格外频繁和强烈,独自来到医院检测胎心,打了麻药,一切都正常进行着,医生护士都在鼓励我说马上就要看见婴儿的头顶了。我兴奋地吸了一口气正准备用力时,医生突然说,婴儿的心跳正在减弱,几乎快要消失了,我们不得不马上转移产妇进入手术室。我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几名护士移到担架车上,快速地把我推出了产房。走廊上的日光灯在我的头顶上一道道划过,数不清有多少台。医生在我身边疾跑,大声对我说,你要用尽全力呼吸,要让婴儿得到一些氧气,我拼命呼吸。手术室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已经降到盆腔的婴儿,又被医生从切口处挪到腹腔,然后划开肚皮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我感到周围鸦雀无声,也许只是一秒,也许是几秒,但对于我来说时间像是凝固了,我的目光寻找着我的孩子,不知道她在哪,我的心一落千丈,掉进了深渊。突然,一阵响亮的哇哇啼哭声,撞击到我的耳鼓。上天将最美好的礼物赐予了我,我发誓往后余生会好好爱护她。
合欢有着不同于艾琳的容貌,是纯正的中国血统,轮廓柔和的脸颊上搭配玲珑的鼻梁,玫瑰瓣的柔唇,两只丹凤眼像有意描弯,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柳叶的俏眉下,肤色恰似白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又黑又长的头发散落下来,隐约露出脖颈下的锁骨,清晰耀眼,她是个美人。
方合欢死了。她死了。我的合欢,死了。
我从未想过会和合欢以这样的方式说再见,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类似电影的桥段:白发苍苍的我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别无遗憾地躺在洁白绸缎的床上,周围铺满了清幽的黄色菊花,做好了告别世人的一切准备。而此时的合欢长成了自信成熟的女人,握着我干瘪的手掌,摩挲着她挂满泪痕的美丽脸庞。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是,闭眼前希望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方合欢,是我一直最想看到并且时刻惦念的孩子啊,而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绞痛难忍。
合欢的追悼会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仿佛发生在昨日,历历在目。
葬礼结束后,悼念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去,他们的背影依稀地向停车场方向挪动着。一些平时不怎么来往的邻居纷纷围住了我,全是悲哀的面孔,紧挽着我的胳膊,说着安慰的话,其中几个年龄稍大的人摸了摸艾琳的脑袋,似乎她是一条温顺的小狗。王平医生换下了平时的职业装,穿着整洁的黑色山茶花套装前来悼念,拿出一张与合欢在毕业典礼舞台上的合影留念照,手下意识地抖动了,也许是想抬起手臂拍拍我的肩膀吧?但也只是遗憾地咧了咧嘴,低声说道:“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王平医生的眼珠快速地旋转着,用力把泪水逼进了鼻腔喝咽喉。我守在合欢棺材旁边,棺材上的百合花味道时时飘来,像一团温热湿润的雾气,不停地往鼻孔里钻,让我感到晕眩和反胃,安静地坐在板凳上一动也不动,天上盘旋的鸟儿们肯定把我当成一座雕塑,我心想。
深秋,夜晚的月亮是那么圆那么亮,时不时地往右边移动着,眨眼间已经挪到楼顶边缘,碰撞上了树枝,仿佛整个房间都跟着颤动了一下。
“梅姨,绿屋公园的枫叶红了,落叶铺成了金黄色、红色还有橘色,美的不得了,我们周末去那里看看吧?”艾琳用她宝石般闪烁的大眼睛看着我说。
“容我考虑一下。”
她对我的回答似乎有些失望,闪耀的黑宝石顿时失去了光彩。我痴痴地看着那双黑色眸珀,不忍心拒绝,“不用等到周末了,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这个回答反倒让艾琳意外的很,瞬间开心地张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比划着胜利的手势。看着她明朗的笑容,眉眼弯弯皱着小鼻头,真是一个娇憨可爱的小孩子。
这天晚上,艾琳陪我去逛超市,走过香柏汀路后向后左拐,左边有家以鸡肉卷为招牌的餐馆,然后再过锦兴大道,进入正街,这就是平常的路线,超市就在前面。买了一些新鲜的蔬果和午餐肉,用心为明天将和艾琳的郊游做准备。烹饪拿手的午餐时间饭团:午餐肉切片状,在热油上煎一煎,调制一个照烧酱,刷在肉片上继续煎,再把米饭放在午餐肉盒子里压出形状,撒上一点黑芝麻,本来想拿塑料盒子装盘,但是又觉得这样摆放不精致不美观,于是我又单独折道回超市买些烘培纸,垫在盒子上,顺便还可以用来包三明治。
“咦?这不是小梅吗?”一句久违的乡音传入我的耳膜。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儿,就被一个热情的拥抱弄得一个踉跄,狼狈极了。
在热情的拥抱中,我努力搜索着记忆,找寻这声音的主人,可惜还是想不起来。过了好久,热情的拥抱渐渐松了手,我才仔细看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小梅,不记得我了?”
“我,呵呵呵……”我傻傻地笑着,似乎想起来是谁又不敢确定。
“我是宋阿姨啊,以前的邻居,在楼下开面馆儿的,你那时候最喜欢吃我做的牛肉面,你搞忘啦?”她激动地点拨着我回忆的弦。
“噢!真的是宋阿姨啊!我怎么会忘记您啊,多年未见,您还记得我!”
在异国偶遇同胞,我也激动得很,眼前的宋阿姨少了当初那份生意人的精明,圆润慈祥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纹路,两鬓已经爬满了银丝,唯独那双灰色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记忆不会出错。
“当然记得你呀!你还是没怎么变化,很年轻很漂亮。”宋阿姨一本正经地给我说,我的脸部皮肤保养尚可,身腰也还显得年轻,如果不是有个成年女儿,大多数人们绝对不会猜到我的年纪,当然,可能是久别重逢的客套话,否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位四十好几的女人了。
“谢谢,您也是,精神气儿十足呢。”
“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给你做牛肉面吃。我来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吃不惯这里的味儿,还是咱们中华传统美食好吃哩。”
“那太好了。”
我和宋阿姨两人的眼里都有些泪花,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且还来不及整理。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和住址,再次依依不舍地拥抱告别。
第二天清早,我们开车出发,通往绿屋公园的路已经铺成柏油路,沿着草坪修建起一排排精致的小别墅,连园中那条蜿蜒小河也被改造成笔直的人工河。水依旧流淌,只是没有了沙滩泥潭,再也看不见穿梭成群的鱼儿了。
我俩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坪,把鱼骨碎花桌布铺展开来,垫在草坪上,上面堆放着昨晚精心烹饪的饭食,手提篮装满草莓、葡萄和青苹果,新鲜的味道已从菜篮子溢出来了。
我一边剥着葡萄皮,一边看着用小汤匙吃着便当的艾琳。
“怎么样?好吃吗?”
“很好吃。”艾琳吃完便当,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继续说着:“好久没吃过午餐肉饭团了,好久没有和梅姨一起这样吃饭了。”
“以后经常来便是了。”
“梅姨,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秋天了。”艾琳毫无保留地裸着洁白的脖子,仰起头望着天空,舒服地眯着眼睛。
“为什么喜欢秋天?是因为这些好看的枫叶吗?”
“因为今天能和你一起在这里。”
“什么意思?”我解惑不解。
“因为今天是秋天。”
我点着头,胸口隐隐作痛。艾琳一直相信我就是她唯一的亲人,把所有的情绪和真心全部给了我,真诚又坦荡,相处起来轻松愉快。我又何尝不是的呢。侧过脸看着艾琳,小小的年纪有着不属于她的懂事,和方合欢一模一样,她越懂事我就越害怕,我多么希望她有着青春少女时期的叛逆与乖张,会冲着我发脾气、顶嘴,让我对她有操不完的心和繁琐的碎碎念的机会。
艾琳回过头发现我在看她,她害羞地垂下纤长的睫毛,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明亮的黑眸,我看出了神,似乎合欢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告别的仅仅是她的身体,合欢依然在风里,在云端,在彩虹桥上,在艾琳那双眼睛里。
艾琳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捋了捋她棕色的长卷发,一股好闻的柠檬清香瞬间充盈了整个嗅觉系统,是我最爱的品牌的洗护用品,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多年我还是最钟情这个味道。绿屋公园的枫叶真美,秋天的太阳很温暖,我也爱上了这个季节。
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我泡在浴缸里,在氤氲的水蒸气里消除一天的疲乏。
“梅姨,晚上我能挨着你睡吗?”不知什么时候艾琳走进了我的浴室,乞求着对我说,使我从疲倦中苏醒过来。
“怎么了?有话想对我讲吗?”
“我晚上有些害怕,房间太安静了。”
也对,艾琳的卧室紧挨着合欢的房间,现在合欢死了,她的卧室一直空缺出来。房间冷清太多,实在是太安静了,静得连厨房水龙头偶尔滴下来的水珠都能听见,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惧。洗完澡后踱步上楼,我轻轻地打开合欢紧闭的房间门,床上的羊毛被下面是边角折叠整齐的湖水绿床单,枕头松软凸起,丝毫没有凌乱的痕迹。菱形格纹包装盒还没有拆封,在桌子上不言不语地躺着。空气里还回荡着一点柠檬幽香,这是她每次画完一幅油画,冲干净手之后涂抹一点搁置在梳妆台上的柠檬果香味的护肤液,恍惚间觉得她还在镜子旁独自画着富有艺术行为的油画。那时候我会呵斥她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想想也许是我错了,不该不理解她唯一的爱好,一幅画是代表着某种心理暗示吧,若当初我能早些明白,结局也许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她是个绘画天才,然而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我闭上眼睛,碾转于床榻上,反侧难眠,头昏昏沉沉的,昏沉中我感觉到有什么声音从客厅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响,拂开绒被,蹑手蹑脚地去探个究竟。
“噢!吓了我一跳。”艾琳大声尖叫。
“我听到了响声,以为家里有老鼠。”
“梅姨,我不是老鼠,只是口渴了,起来喝些水。”艾琳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喝了快回房间睡觉。”
“梅姨,你一直没睡着吗?”
“睡得很浅,迷糊中做了一个梦,最近一直在做重复的梦。”
“什么梦?”艾琳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梦到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
“梅姨的朋友?我还没听你提起过呢。”
“其实算不上朋友,就是认识而已。”
“是之前认识的吗?”艾琳单薄的背抵着墙壁,顺手把额前一缕散发掖在耳朵后面,做出准备认真倾听的姿势。
“是很久以前认识的,更准确地说,在我还是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是一位我不愿提及的故人。
回顾这些日子,艾琳舍弃了假期的美好时光,来陪我这个情绪反复无常的人散心,听这里的旧式留声机放出的老歌,吃这里口味寡淡的食物,于是,我决定回报她的信任与懂事。
我猜这也会是我最后一次完整地回忆过去。
“最近降温了,这才十月份啊,真的是。”宋阿姨利落地围上围裙,搓了搓手,嘴上虽然说着抱怨话,脸上却是笑呵呵的。碗里已经放好了面粉和鸡蛋清,她要准备开始和面团。
“我来帮您打下手吧。”
“没事,你去客厅里坐着。我做了几十年的面条,很久没有做了,不像以前那样子干活儿哪行啊,真怀念那时的日子。”
是啊,很能理解宋阿姨此时的心境。有的时候,一朵花的芳香,一碗面的味道,甚至只是说出一个熟悉的字眼,都会唤起一些模糊的记忆,令人很难不想起一些今生不曾出现过的场景,它们会像风一样围着你飘摇,仿佛刹那之间唤醒了对某种久已别离的、比较快乐的往事。
正当这是,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子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你好。”他精神饱满地打了一声招呼,点头致意。
“噢,王藏先生,好久不见。”眼前这位衣着工整的男子正是宋阿姨的儿子,听宋阿姨讲,王藏因为工作的原因,两年前就来到这里了,自己一个人独居在国内,挂念儿子得很,索性今年搬过来和王藏一起生活。
“你还杵在那里干什么?快去给梅桢倒杯茶呀。”宋阿姨高声说到。
“哦,谢谢,不用了,我就在旁边陪您说说话。”
“哎,还是女儿贴心啊。”
“哪里的话,王藏对您很上心的。”
“成天都在和数字打交道,公司简直把他当成没感情的工作机器,一天到晚都在加班,这不,现在连成家都还没有着落呢。”
“好了,妈,该和面了,不然又要结块儿了。”王藏打断了宋阿姨的话,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孩子,还不让妈说说呢。他听说你今天要来,特意请假回来的。”
王藏笑而不语,转身独自走出了厨房。
“您的气色也是越来越好了,上次见面是一个礼拜前吧?”我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说下去。
“你来了心情当然不一样的。平时我喜欢出去逛街,反正我就是在家待不住,但是王藏这孩子总让我待在家里,怕我不熟悉这城市,怕我走丢了。”
“王藏这不是担心您嘛。”
这时,王藏推开厨房的玻璃磨砂门,端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进来。
“来,给你们俩泡的茶,小心烫。”
“啊,谢谢。”我接过茶,表示感谢。
“客气了,你们慢慢聊。”王藏又独自一人走出了厨房。
“你应该把合欢一起带过来的,还有那个叫艾什么的孩子,你看我老糊涂了,上次藏儿提起过,现在我连名儿都不记得了。”
我很诧异,王藏居然还知道艾琳,一直以为我和他的生活在两条平行线上,永远不会有交集。
一阵沉默过后,我低着头说:“那个孩子叫艾琳。”
“艾琳,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她应该很可爱吧,外国的孩子都是蓝眼睛黄头发的。”宋阿姨提起艾琳也是欢喜得很,希望下次让我带这小孩来她家里玩。
“艾琳她,她和这里的孩子不同,她是黑色眼睛。她小时候眼睛看不见,后来做了眼角膜移植手术。”
艾琳是我刚来西雅图的时候,在福利院资助的一个孤儿,她聪慧过人,语言学习能力极强,平时与我都是中文交流。本想着打算收养他作为自己的女儿,但是奈何西雅图在收养这方面手续严谨又麻烦。艾琳患有先天性眼球萎缩钙化,伴有视网膜脱落的症状,对光失去反应,曾经的她一度自卑胆怯,现在的艾琳拥有一双明亮的黑眸,这双眼睛是合欢在遗书中提出要求捐赠自己的器官,合欢的眼角膜重新附在了艾琳的眼睛上,合欢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她时刻都在看着我。
“可怜的孩子,现在能看见就好,下次一定得把她带来我这里,给她做面条吃。”宋阿姨眼睛里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悯之情。
“好的,她肯定会喜欢的。”我微笑着对宋阿姨说。
“好久没见过合欢了,现在肯定出落成一位大美人了呢。还记得那会儿你工作忙,没时间陪合欢,她经常一个人来我面馆里吃面,每次都点清汤牛肉面,还不吃葱,不知道现在她的口味儿变了没有,那时常常陪我这个老太婆唠嗑呢。”
宋阿姨暂停下手中的活儿,喝了一口红茶润了润喉咙,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她说的内容基本很杂乱,有的时候谈到合欢是怎样眉飞色舞地给她讲在期末考试中得了第一名,有的时候讲学校新来的老师人很不错,同学们都很爱戴他,还有一次合欢代表学校参加市里举办的美术大赛,她画了一个人物肖像,得了一等奖,奖状落在面馆了,一直没来拿,索性就当我帮她保管着。她还真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女孩,每次想起她漂亮的笑容,我都不自觉地跟着乐呵……
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清楚,脑袋里一直嗡嗡作响。
“小梅,小梅。”宋阿姨唤了我几声,我没知觉,她轻轻地拉了我一下,把我的魂儿给拉了回来。
“小梅,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太好,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的呀?”宋阿姨关切地看着我,还把冒着热气的红茶端给我,让我趁热喝一口。
“宋阿姨,不要担心,我没事。刚下听到你讲合欢,那些事情,以前合欢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从来不知道她比赛得奖……”
“合欢这孩子,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孩子,乐观开朗,想想当时你忙,她就没给你说过吧,这些以后让她慢慢给你讲。”宋阿姨笑呵呵地说。
“合欢,合欢她……”我低着头,嘴里喃喃低语,谁也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合欢呢?合欢现在怎么样?”宋阿姨边和面边问我。
“合欢不在了。”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叫合欢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宋阿姨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色,眼珠子大幅度地转动了一下,透着不安。
“合欢,死了。”
宋阿姨惊恐地尖叫起来,手中的碗筷掉落在地板上,迸发出无数细小碎片。
“怎么回事?”王藏用力地推开玻璃门,发出一阵闷响。
“合欢她,死了?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死呢?不可能,我肯定是听错了。”宋阿姨颤抖着双手,反复地问着,满脸震惊的样子。
“是的,合欢死了,就在去年。”我的声音变得嘶哑,嘴巴里一直干巴巴地重复着说着。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我们三人都不敢大声呼气,就连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也跟着暂停。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验尸报告,以为那是一些复杂的表格和图解之类的东西,但是等打开一看,却发现跟普通的表格差不多:剖解对象为一名发育良好、营养均衡的中国女性。说了一些我已知的东西:方合欢,女,二十一岁,身高一米六七,头发黑色,眼睛黑色,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还有一些我未知的:她的头围,四肢长度,右边膝盖上有一个新月牙状的小伤疤。提取的血液里面含有大量白色结晶性粉末,主要由佐匹克隆、扎来普隆等激烈药性成分构成,生前没有遭受过虐待或创伤性痕迹,确定是死于服用大量安眠药,暂未考虑谋杀或者意外事故。
然后,报告正文从第一句话写道:采用V形状切口打开胸腔……
我了解到女儿各个器官的形状和大小,一团白色的泡沫涌出气管,如同百合花瓣一样盖住了她精致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巴……
宋阿姨软绵绵地靠着壁柜,不小心碰到了油烟机,“咔哒”一声启动了,空气中瞬间升起了一股凉气,我浑身颤抖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冷颤,我抬起手关闭了油烟机,双手仍然止不住地颤抖,不知何时,王藏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晚上,王藏开车送我回家,表情稍显忧郁。
“你要吃点什么?晚上你都没怎么吃东西。”
“对不起,我没有心情。”
“那我买点吃的,你带回去。你想吃什么?”
我望着车窗外,摇着头说道:“算了吧。”
“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你,你要好好吃饭,不然身体受罪。”
“谢谢,不用你担心,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大概是因为我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硬,王藏便不再说话了。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每次提到合欢,除了让我感到痛苦,还有内疚和自责,全都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王藏再次沉默不语,他大概是想体会我的心情。
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
“到了,快回去休息吧。”
“谢谢你。”我解开安全带,正准备下车。
“梅桢。”
“嗯?”
“有什么事情记得第一个给我打电话。”
直到看见我走进了小区大门,王藏的车灯才转向了来时的路,开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黑色外套挂在门口的玄关处,脱掉黑色漆皮高跟鞋,换上了舒服的棉拖鞋,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许多,额角渗出丝丝汗水,连汗水都有了放松的状态,任由它渗出,懒得去擦拭。
“梅姨,你很久没有这么晚回家了。”艾琳撒娇对我说,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放着《老友记》,嘴巴里咀嚼着茶几上摆放的坚果仁和芒果干,满眼笑盈盈的。
“碰到以前的邻居了,在她家里吃了晚饭才回来的,忘了看时间。”
“以前的邻居?是中国人吗?”
“是的,是位很好的太太,以前在我住的老房子楼下开面馆儿的。”
“啊?真的吗?那你们太有缘分了。”
“那位太太邀请你下次去她家里玩,她说要做最拿手,最正宗的中国面条给你吃。”
“真的吗?那太棒了。”艾琳高兴地在跑过来抱住我。
“你今晚和朋友出去怎么玩的?”
“看了一场电影,和Jennie吃了晚餐就回家了。”
“你还要加餐吗?给你弄碗煎蛋面。”
“梅姨,我可不要再长胖了。”
“你这个年龄段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些。”
“我已经成年了,是大人了,没机会长身体了。”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我和艾琳像朋友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家常,很久没有这样了,我们彼此相依,情绪也变得稍微明朗了些。
过了几天,王藏给我发来消息,说想见我一面,换作以前我想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掉这些约会,来西雅图已经快三年了,平常不怎么出门,在这里没结交到什么朋友,就连邻居也认识不全。前段时间才知道宋阿姨和王藏搬来这里,王藏与我年纪相仿,应该也有很多同乡之话要说,索性就答应他了。
刚好六点整。
王藏已经等在国际饭店的门前,见我来了,笑着上前招呼着我。
他在前边带路,把我引进大厅,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落地玻璃窗外是深秋枯黄的草坪,花坛里还有些淡黄色的菊花独自盛开着,却有着一种苍劲的鲜艳。大厅内的摆设错落有致,低矮的小方桌上铺了米白色的棉麻桌布,四边是真皮沙发椅。王藏十分绅士地为我拉开椅子,刚落座,就有一位穿着白色西装,领口系着红领结的服务生过来问要点些什么菜。王藏擅自作主地点了好几样,个个都合我的胃口。
厅内开着温度适宜的中央空调,大厅里面的人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闷热,我很后悔没穿单薄些来,这个天气可穿一件单薄的内搭,外套一件秋风衣,可穿可脱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事先没有想到这些细节,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来这种地方,倒成了个没见识的乡巴佬了。
前菜普切塔来了,肉质饱满的鲜虾点缀着牛油果肉,增添了海鲜的浓烈馥郁,细白瓷的杯盘,精致的骨瓷汤匙和银色的刀叉搭配相得益彰,连咖啡壶也是合衬的银色。
有人走过来看见王藏,便同他热情地打招呼,想必王藏是这里的常客吧。
“时间过得还真快啊,晃眼咱们都四十好几了。”我把杯子放在小托盘上,用纸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淡淡的口红印在纸巾上,抬起头看着王藏。
此时的王藏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留着刘海遮住眼睛的,容易害羞的青涩男生,现在的他,梳着经典的大背头,自信地露出整个立体的五官,工笔细描的东方眉眼搭配上棱角分明的骨架,气质超然。大背头这种发型挺考验男人的,普通人梳这样的发型会感觉头顶隆重,气质浅薄,甚至还会因为压不住这种隆重感而显得油腻滑稽,王藏却十分适合这种发型。
我把脸转过去看墙边的一盆万年青,已经结了桔红色的小果子。这时候,厅内的桌椅都坐满了人,服务员在大厅里来回穿梭着,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到处都是热腾腾的景象。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个节气呢,是中国节气里的秋分。”王藏眼神有些深情,他注视着我说,被他这么一看,反而看得我有些不自然了。
“哦,今天已经秋分了,该冷下来了。”我恍然大悟。
“那天在下雨,你被淋湿了,来面馆吃面,后来你几乎每天都来。”王藏说完喝了一口咖啡。
“谁让宋阿姨她做的面条太好吃了呀。”我捂着嘴偷笑。
“那你以后可要多来我这了。”
厅内的温度太高,我的脸有些发烫。
外边的天已有了暮色,晚秋的风也料峭,幸好我套了件羊毛衣和羊毛裤,有浑身的热气撑着,并未察觉到冷。
此后,王藏来我这处来的频繁。
艾琳也很喜欢他,他们像朋友一般相处着,艾琳喜欢弹吉他,王藏便挑选了一把做工精湛的吉他,隔日便来家里送给她,吉他上还刻着艾琳的名字,王藏说这是独一无二的,仅属于艾琳的吉他,艾琳高兴极了。王藏手把手地教艾琳识乐谱,弹吉他,艾琳夸赞他说比学校老师教得还要好,王藏听了此番夸奖,竟然像个小孩子那样欢喜。
这天,艾琳和她的同学去滑冰场滑冰去了,我一个人在家。王藏突然来我家,这次没提前打电话,因为没想到他会来,我没怎么修饰打扮,头发随意地用一根皮筋扎起来,身上的衣服是旧款,房间还有些乱。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要来,家里有些乱。”我尴尬极了。
“不要紧,后天不是艾琳的生日吗,我给她带了礼物,那天我要出一天差,可能赶不回来给她过生日。”王藏浅笑着,满眼溺爱。
“那我替艾琳谢谢你。对了,留下来吃午饭吧。”我抬头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恰巧冰箱里面有一盒蝴蝶虾和一些蔬菜,打算做一个盐水虾和炒时蔬,还有自己上个礼拜腌制好的辣白菜。
“这次真的不用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公司处理,下次吧,下次一定尝尝你的手艺。”王藏说完就起身往屋外走。“对了,梅桢,别忘了帮我给艾琳说声生日快乐。”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目送他走了出去。
晚上,艾琳回到家里,我把王藏送给她得礼物递给她,她拿起纸盒轻轻地摇晃着,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拆开后,我们发现是一只漂亮的玻璃瓶,一堆折叠的千纸鹤和彩色玻璃球。
艾琳笑眯眯的,一直念叨着王藏叔叔对她的好,因为她曾经偷偷地告诉王藏,她最羡慕别的女同学收到千纸鹤礼物,王藏叔叔这次给她买了好多好多。她从橱柜里取出一只圆形的玫瑰花樽,小心翼翼地把千纸鹤和彩色玻璃球一股脑儿地倒进去。忽然,她在里面发现了一只带有彩石的项链,艾琳高兴得忘乎所以。她的生日就要到了,十八岁,人生最绚丽的花季。
我忽然想起合欢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她的黑色长发盘了起来,穿着一条精致的小黑裙,嘴唇上抹着玫瑰色的口红,耳垂上点缀着一对一祖母绿宝石耳环,虽然衣着妆容绮丽,但还是能凭空生出春天水草地的清新气息来。
“你真美!”我不由地赞叹着。
合欢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生日快乐。”我把礼物递给合欢,菱形格纹牛皮纸的外包装上镶嵌了一只米黄色的丝绒蝴蝶结,显得格外的别致,盒子里面是一只ROSEMONT的小金表,不知道合欢是否会喜欢?
早上,我还没决定要给女儿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她似乎什么也不缺,更不用等到生日时才可以得到自己向往的东西,而且,某一日向往的,并不等于半年后仍然向往的。当今的一切都那么短暂和即时,连欲望都那么地转瞬即逝,什么才是一件有意义的礼物呢?我想起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几乎都快被我遗忘的盒子,里面是我用第一份工资买来的一块瑞士小金表。打开盒子,我看见了那块精致的小金表,表盘上印着“ROSEMONT”的浪漫字母,我便用菱形格纹牛皮纸包装了它。晚上,我会将它送给我最爱的女儿,并给她讲这块小金表是多么地珍贵。
在餐桌上,合欢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微笑,在餐桌前直挺挺地端坐着,像一只摆放在展示柜的洋娃娃,那么不真实。那天一切都正常不过了,合欢许了愿望吹灭了蜡烛,还唱了生日歌,只是在吃樱花蛋糕的时候,合欢反常地吃了许多,合欢从小到大都不爱吃甜食,对甜味的东西都会很抗拒。
第二天清早,合欢的房门一直紧闭,怎么敲都不应声,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合欢的房间门,床头边有一瓶安眠药,瓶子里是空的。
时间很赶,我开车开得飞快。
赶到医院里,合欢被几个医护人员推进了急诊室,我在ICU手术室门外祈祷。没过多久,一位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医用外科口罩的男人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他很郑重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合欢的主治医生,他的蓝色眼睛蒙着一层灰,一直在暗示着我合欢抢救无效,我的心犹如晴天霹雳,大声哭着喊:“我没了合欢,没有了女儿,我该怎么办?”我跪下来哭着求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多少钱都不在乎,求求你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救救我的女儿,我不能没有合欢啊。”
主治医生不愿再与我多交流什么,他给了我一张死亡证明,让我在上面签字,我双手剧烈颤抖着,接过来看,薄薄的纸上印着黑字,死亡原因是“Respiratory Failure”,大概意思是服用过量药物致呼吸衰竭。
我踉踉跄跄地冲到合欢的病床,手脚发着抖,我趴在合欢的胸口上抽泣,大喊:“还有心跳,医生,还有心跳啊。”那位主治医生急忙跑过来看监视器,上面依然是两条冰冷的横线,他叹着气摇着头走远了,我哭得喘不过气儿来,整个医院都被我的哭喊声充斥着,惊天动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求求你睁开眼睛。”
或许此刻的合欢也想努力睁开眼睛瞧瞧她的母亲,其实心里也是想着念着她的母亲,或许,不管她离得我多遥远,利箭始终都不会忘记那把为她弯曲的弓。这样想着,我心里好受了许多。
天微微亮了,天空已经泛着朦胧的灰白色。
“嘤嘤嘤……”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心里一惊,急忙起身去看艾琳。艾琳蜷缩在床角,捂着被子瑟瑟发抖。
“梅,梅姨。”她浑身发烫,额头、手臂、腰部、小腿都冒着冷汗,说话竟还有些困难。
“艾琳,来,喝些开水。”我把艾琳扶起来,用枕头靠着她的腰部,她困难地抿了一小口水,身上还在不停滴冒着虚汗。
“舒服了些吗?”
“嗯。”艾琳嗓子完全嘶哑,闷闷地发出声音。
艾琳的情况实在有些糟糕,我起身去衣柜里取出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梅姨,我们去哪?”她涨红着脸说,浑身无力。
“乖孩子,咱们去医院。”
“我,我不要去医院,去了你,你就会,会想起姐姐,你会伤心,我不想让你伤心。”艾琳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话,说完她更加难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翻着白眼,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昏厥过去了。
“好孩子,听话。”我拼命地忍住眼泪,用力把艾琳抱起来,可是艾琳昏过去浑身无力,再怎么使劲也抱不动她,我心急如焚。
“喂,梅桢。”听筒里传来一阵低沉的男音。
“王藏,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请你来一趟我家吧。我的小孩生病了,需要马上去医院,我不能再失去艾琳了。”我的情绪有些激动,不体面地哭出声来。
“梅桢,你先别急,我马上就到,电话不要挂,我随时都在。”听筒里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十几分钟过后,王藏便到了。他抱起艾琳往医院里面赶,我摸着艾琳的头发,心里倍感内疚。
这个城市的深秋极其阴冷,灰色的天冲淡了街道旁鲜艳的建筑物,医院里面更显冷清,灰色把整个医院上了一层色,变成了深灰色。
我在病床旁守着艾琳,她紧闭着眼,透过呼吸机可以看见她的唇色有些发紫,我握住她的手,心里空荡荡的,我从来没像现在那般地害怕,害怕艾琳有任何闪失,这时我才忽然明白,不是艾琳她需要我,而是我有多么地需要艾琳。
“梅桢。”王藏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我急切地站起来。
“你不用太担心,医生说她只是染上了风寒,体质虚弱导致的休克,幸亏来医院及时,没什么大碍。”王藏压低声音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让她好好休息。”
我点头答应了王藏。
医院里有一处小花园,王藏买了三明治和热牛奶给我,出门的时候走得太匆忙,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穿的是睡衣,王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车里取出一件男士运动外套,搭在我的身上,我显得有些窘迫,客气地道了一句谢谢,王藏笑了笑没有说话。
“王藏,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我才要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
“你守信了,有事情第一个打电话的是我。”王藏笑着看着我。
是牛奶的温度太烫,我的手掌心已经微微发汗了。
“我,我。”我结巴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梅桢,放宽心,艾琳会好起来的。”
“你是怎么知道艾琳的?”我有些着急,话一说出口,又顿觉后悔,毕竟总是在麻烦人家,还这样唐突地问今早的恩人。
王藏喝了一大口牛奶,擦了擦粘在胡须上的几滴牛奶,笑着说:“我可是从老同学那里四处打听,才知道你三年前就搬到西雅图来了,正巧国内集团总公司设立了海外分公司,于是我就主动申请调令过来了。我找遍了整个城市都没遇见过你,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不断地去寻找你的消息,直到那天在眼科医院看见你,带着那个孩子。”
“那么长时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在这里。”
“没关系,看着你过得很好,我也很安心。”王藏笑得舒展阳光。
宋阿姨接到王藏的电话,不一会儿就来到医院里,手里还提着餐盒保温桶。
“小梅,哎呀,我来晚了。”
“宋阿姨,谢谢您涞看艾琳。”我调整好情绪对她微笑着说。
“净说些客气话,又不是外人,艾琳好些了吗?”宋阿姨伸出脑袋望着病床上的艾琳。
“好多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碍,调养下身体就好了。”我宽慰着她老人家。
“哎,瞧我这记性,这是我早上熬的小米粥和鲫鱼汤,在国外不比在中国,这里净是吃些生冷的东西,喝点热乎的汤汁,人总会舒服一些。”
“真是有劳您了。”我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位老人。
“小梅,不用这样,在这里咱们就是亲人,不分你我。”宋阿姨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眼眶里泛了红。
不知道是这么多年自己早已习惯是一个人了,久违的一句“亲人”还是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那根弦。
接连几天,王藏每天都会来看望艾琳,宋阿姨有时也会来,艾琳很依赖王藏,王藏带她去逛公园,一起看《老友记》,一起玩游戏,一起放风筝……
今天艾琳正式出院了,我邀请王藏和宋阿姨来我家做客。
“梅姨,今天我要给宋婆婆和王藏叔叔烘焙蛋糕。”艾琳按耐不住兴奋,激动地搓搓双手。
“你很喜欢王藏叔叔吗?”
“对啊,因为王藏叔叔对梅姨好,所以我也喜欢他。”
“哈哈。”我不由地大笑起来。
十一点过,王藏和宋阿姨就到了,王藏还提着一篮子新鲜水果作为礼物,我把事先泡好的茶水端给他们,宋阿姨乐得合不拢嘴,一直夸赞我的泡茶手艺,还说中国人不能忘本,茶道更是几千年沉淀下来的精品,无论走到哪也不能丢弃。艾琳小心翼翼地端着刚烘培好的蛋糕,分享给到来的客人们,她陪着宋阿姨喝茶,给宋阿姨表演在学校里跳得流行舞蹈,还唱起了歌谣,客厅里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我事先买好了一只土鸡,片下鸡胸脯肉留着热炒,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清蒸蟹,剥几个盐皮蛋,算几盘冷菜。热菜是鸡片,小葱烤鲫鱼,西芹豆腐干,蛏子煎蛋。朴实家常,又清爽可口的菜肴,没有一点怠慢客人的意思。
因为忙,还因为有些兴奋,我微微涨红了脸,脸上还蒙着一层薄汗,多少日的清锅冷灶,今日终于热气蒸腾的重新活了过来,灶上炖着鸡汤,另外一只灶上炒着热菜,油锅里噼里啪啦地响,热闹极了。
“梅桢,我来帮你。”王藏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
“哎呀,今天你是客人,哪有让你下厨的说法。”我把王藏推出了厨房,不一会儿,我回头看,他竟然没走,身体倚着厨房门看着我。
“看什么?”
“这件衣服真好看,我很喜欢。”
早上我花了十分钟化了一个淡妆,本想着穿一件紫色毛衣裙,但想着又要下厨,难免会沾上油烟气,便换上了一件旧款羊毛开衫,没怎么修饰自己。现在觉得也有些太随意了些,后悔没有穿那件紫色毛衣裙。
我竟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午饭时间到了,大家都落座了。
“小梅烧的菜,味道可真不错。”
“梅姨烧的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宋阿姨和艾琳赞不绝口,每一道菜都符合她们的胃口,像是知道她们的心思,很细致,很熨贴。唯独王藏没有开口评价。
茶余饭后,艾琳带着宋阿姨去家附近的公园散步了,看来她们相处地十分融洽。
王藏双手伏在阳台上,飞扬起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上下沉浮。我走过去请他回客厅里坐。
“进去坐吧,阳台上还没来得及打扫。”我看着栏杆上的灰尘有些尴尬。
“……”王藏没有说话。
“中午的饭菜不合你胃口吗?”
“……”王藏还是不语。
我走到他的旁边与他并排站着,也倚靠着栏杆,记不清已经多长时间没有来这儿了,想当初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就是看中这个视野开阔的阳台,而如今布满灰尘。今天的天气稍微明朗了些,久违的太阳也露出了半张脸,笼罩着天空的白云撒开,露出了一小片蔚蓝色。站在阳台上远远看去,还能依稀看见艾琳和宋阿姨正自由地在公园里散步的身影呢。
“梅桢。”王藏突然温柔地唤起我的名字。
“嗯?”我侧过脸看他,王藏偏瘦长的面部干净整洁,鼻梁山根处立体到位,平时打理的大背头今日也随意放了下来,日常轻盈的刘海遮住了额头,黑色的羊绒衫更是增添了一丝温暖沉稳的气质。我突然发觉自己脸有些发烫,急忙低下了头假装整理衣服,生怕被察觉。
“梅桢,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王藏回过头看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慌乱地想要逃走。
“梅桢,一开始以为自己只是爱慕你的美丽,后来才发现你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能忘记你,我怨恨当初为何没有鼓起勇气来对你说这些话,但我知道如果这次再错过了你,我会后悔一辈子。”王藏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努力回避他的眼睛,他的双眼认真又深情地看着我,我心里感到十分混乱,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不必急着现在就回答我。”
我一抬头,便撞上了那双浓情的双眸,不禁望出了神,仿佛这双瞳孔带着某种魔力,将自己牢牢地吸引过去。我不自觉地靠了过去,王藏身上有股淡淡的白檀香味,愈发沉迷,王藏伸手揽住了我的腰,抚摸着我的头发,手掌轻柔地在我的脖颈上划过,我似乎能感受到自己脸上已经有了桃色的红晕,我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地涌起瀚海的幽深,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了我,嘴唇的触碰像是触电般,吓了一跳,瞬间清醒,我急忙推开了他。
“王藏,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王藏注视着我,却不说话。
“你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感情。”我决绝地说,把脸别一边去不看他。
“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承认呢?”对比我激动高亢的声音,他的声音显得那么温柔和富有磁性。
“王藏,我对你的情仅限于朋友,朋友之间要有分寸的。”
可能是我的话过于冰冷无情,王藏便不再说什么了,他默默地离开了我的家。
他临走的时候往阳台方向看了看,我急忙躲进了客厅,拉上了窗帘。
接连好几天,我和王藏都没有见面。艾琳还抱怨着王藏叔叔怎么没来看她了。每每听到艾琳的抱怨,我只能苦笑,是我推开的他,又怎么好意思与他见面。
这天中午,听到门铃声响后,我打开了门,整个人都愣住了,门口站着王藏,他身穿白衬衣,没有打领带,衬衣解开了两个扣子,几天不见的王藏脸颊有些凹陷下去,黑眼圈有些严重。他说他在附近办事,办完事情正好路过。而此时,我正在洗头,衣领也窝着,头发上满是洗发水泡沫,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进屋里来坐坐。
我走到洗漱台边把头埋着脸盆中,脸倒悬着悄悄看他,王藏在客厅沙发上安静地坐着,他拿着吉他轻轻地拨弄,这几日他消瘦了不少,这时,他回过头往我这边一瞥,四目相对,瞬间定格。我裸着的耳朵和后脖颈不由地泛着红。洗完后,匆匆擦过的头发还在往下淌着水,将衣服的肩背全打湿了。
“不好意思,没想到你会来,这副形象出现在你的面前。”
“……”王藏没看我,依旧拨弄着琴弦。
“你要喝点什么吗?冰箱里有红茶,我去给你拿。”
“梅桢。”王藏忽然抓起我的手腕站了起来。
“怎么了?”我仰着头看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把头发吹干,别着凉。”王藏说完后松开了我的手,径直往阳台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儿,我吹干了头发,换了一件干爽的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王藏依然站在阳台上,他似乎没有听见我走过来的脚步声,纹丝不动。我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还没想好该开口说些什么,他却转身走向了我。
“梅桢,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始自终想要的不过是一份两情相悦、平等的关系罢了,我曾经以为爱一个人,就是不求回报的付出,把自己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哪怕变得不像自己,只要我爱你就足够了,就算是飞蛾扑火,那就是最好的爱情。直到现在,我一味地想要得到你的反馈,想得到你的爱,想得到你的全部,我知道这是可耻的,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想要拥有你,这样对你不公平。上次我的冲动让我只考虑了自己,让你感到了困扰,很抱歉。我错了,原谅我——”
他一口气说完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表情也舒展了许多。
“王藏……”
“我这次来,就是想要告诉你我的全部心声,不想让你那么困扰。”
我呆滞地点了点头,从手腕上取下黑色头绳。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刚才王藏说的这番话,但是这番话的的确确打动了我的心,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我拿着头绳在手里来回转动。
王藏低着头看了一眼手表,把吉他轻轻地放回原来的地方,他站起来准备走了。我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先别走,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
我起身去了我的卧室,打开床头柜的第三格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用咖啡色绒布包裹着的相机——莱卡X1。
“王藏,这是合欢生前记录下的小视频和一些相片。我想给你看的是合欢自己录下来的一些话,这些话她生前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个字也没有。”
王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段录像,表情愈发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