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卷 鸢尾(1 / 1)张小主的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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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地播放着合欢留下的录像,镜头里的合欢身穿着宽松的高领白毛衣,扎着高马尾,戴了一副金丝边的框架眼镜,和她整张脸淡淡的状态很契合。

她调整了相机的最佳角度,随后又现身在镜头里面,她凑近镜头整理了下头发,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嗨,新年好,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所以我理所应当地该讲些喜气洋洋的话,但是很不幸,我这个人本身就没什么喜气。事实上,我什么也不会——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写作,不会讲英语,我只会乱涂乱画,化出来的东西却又是大家不可接受、看不懂的画罢了。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呢?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明白,所以今天我来这里说几句话。”

合欢在这里停顿了好几秒,镜头中的她深呼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露出来,继续说着。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被诊断为严重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和重度抑郁症,从此我便与病魔有了共存的人生。重度抑郁症这件事情中发生在我的身上,它就像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人忽然失去了双腿或者失去了一双眼睛,这里头的自我担心、焦虑、胆怯、自卑都会以一种无限放大的黑洞形式体现出来,让我感到害怕。人人都告诉我说“你要去听听古典音乐啊,你要去爬爬山啊,你要去看看海啊,你要去和朋友聊聊天散散心啊……”之类的话,但是我知道不是那样的,我失去了快乐这个能力,与其说是快乐,倒不如准确地说是“渴望”,我失去了对吃东西的渴望,我失去了想睡觉的渴望,我失去了与人交际的渴望,以至于到最后,我失去了对生命的渴望。有些症状或许是你们比较可以能想象的到的,对,我常常哭泣,然后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易怒,会摔东西,会自残,手臂上大腿上常常布满了刀痕伤疤,可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疼痛,也不在意这些流着血的伤口。另外一部分或许是你们没有办法想象的,我时常会产生幻觉,会产生幻听,甚至会产生解离,解离的话简单来说就是“精神分裂症”,说得优雅得体一些则是“思觉失调”,但是我更喜欢柏拉图式说法,称之为“灵肉对立”,因为我的肉体受到的创痛太大,以至于我的灵魂想要离开我的肉体,我才能继续存活下去。”

合欢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番,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继续往下说着。镜头里的她轻描淡写,实则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敲锣打鼓。

“我自杀过很多回,进过重症监护室和精神病房。因为是念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诊断为重度抑郁症,于是我每个礼拜二都要请假去西雅图最好的医院里面做深度的心理治疗,一直服用西方医院开出的处方药,病情稍微得到缓和控制。我在南湾县人,我是中国人,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告诉我,要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治疗我的疾病?要到另外一个国家去,在这里我根本就不属于我,在金发碧眼的人群中我显得格格不入。我的心理医生叫王平,她是一位美籍华人,同样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所以从见面的那一刻就有了一点亲近感,她待我非常地好,让我想起那时我在老家的宋婆婆。王平医生更像一个洞明世事的长辈一样,耐心地回答着我这么多年来对这个世界的恶意与不解,她还教我学习当地语言,她会给我讲有趣的故事,也陪伴着我绘画,她喜欢用多彩的颜料在画布上泼洒浓墨重彩,我很喜欢。过了一段时间,很不幸,我的病情突然开始发作了,所以我只好呆子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可能是药吃得太多,药品里含有安非他命成分,我变得有些嗜睡,还有些迟钝,开始梅办法识字儿了,说话夜不再利索,身为一个从小就如此爱慕崇拜文字的人来说,是件很令人感到沮丧的一件事。王平医生鼓励我说:“不是不为,是真得不能,不能就不要勉强自己,其实绘画也可以比文字描述得更清楚了”从那以后,我更加热爱绘画,喜欢在洁白的画布上涂鸦,虽然不能画出一幅完整的成像,可能是在抒发当时情境下的心境,并且感到乐此不疲。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有很多质疑的声音传来,就连我身边的亲人也不能理解我在做什么,看到我画着人体器官就会大声呵斥我,说这是下流的行为,这些画如果被别人看见了会被耻笑的,我听到这些声音会更加痛苦,我只是在表达身体哪里痛了,哪里还是完整的。”

合欢在镜头中眉目里似哭不哭,眉头一紧一压,含着一汪泪水生怕落下来,及时地收住了眼角眉梢里面的痛苦。

“因为病情越来越严重,我的头疼频率也越来越高,几乎无法看带字儿的东西,运动过多还会呕吐,有很多次学校大考没有成绩。记得有一次在学校里参加期末统考,我拿着医生开给我的诊断书去请假,我的导师和导师助教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助教瞟了一眼我的诊断书说:“精神病我可见多了,自残啊自杀啊这些的,我看你的身体状态还挺好的、挺正常的。”我的导师拎起诊断书问我:“你从哪里拿到的这个?”当时的我十分懦弱,于是很顺从地回答他这是从正规医院里医生开具的。现在我十分后悔,真的很后悔没跟他大声说“滚蛋!从你他妈的肚脐眼儿里面掏出来的!”,我很想这样对他们说,但事实上我并没有,所以我很疑惑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式诊断我的?或者说在这个社会上对待精神疾病患者的期待是什么?是不是我今天就非得衣衫褴褛,口齿不清,然后几十条不洗澡来找他们,他们就会相信我一定是个精神病人?这些话听起来是多么地荒谬可笑。没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就是这个疾病剥夺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学习没办法继续下去,我的生活轨迹也变得不正常,以前喜欢的东西都慢慢被病情吞噬,我渐渐地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一无是处的样子。我以为自己很坚强,会调整好身体以崭新的面貌面对这个世界,但现状仍然一如从前。还是那个需要为外貌解释说抱歉的环境,还是需要为没做什么坏事却仍要说抱歉的氛围。在我所念的大学里,有不少所谓的文艺青年,他们简直恨不得能得上抑郁症,认为抑郁症是一件很浪漫、很有诗情画意的事情,我站在我的疾病里,我看到的却是苍白和荒芜,我只想告诉他们这个愿望是有多么的可耻可恨……”

合欢言罢,眼圈一红,急忙转过身去。我看见她把眼睛摘了下来,用手帕擦擦,单薄的背影在镜头里微微颤抖,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最后,很感谢我的爸爸妈妈,谢谢你们为我创造一个生命,让我曾经感受到过人世间的美好,让我尽力过好了我的一生,没能长成你们所期待的样子,让你们失望了,我很抱歉。”

画面静止了,镜头里的合欢不再说话了,她的坐姿像是在钢琴演奏的起势,是预备,也可以说,是一曲幽兰的终了。

我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击得溃不成军。眼泪早已干涸,只能无声地抽泣。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让你内心这么痛苦,对不起。

合欢最后一幅画是一颗灰色的心,她的心生病了,千疮百孔。

“对于合欢的去世,我十分遗憾和难过。”王藏的表情很痛苦,他按了按太阳穴,背抵着沙发。

“遗憾的是我,内疚的人是我,把她逼到绝境的是我,我是一个罪人,你说,我还有什么资格配得到感情?”我有些激动,声嘶力竭。

“梅桢,你冷静点。”

“你告诉我,我还要怎样冷静?之前根本不知道她病得这么严重,每次看到她的笑颜,听到她的笑声,我觉得和正常的孩子一样,我不知道她承受着那么多流言蜚语,而我还雪上加霜,不允许她画画,是我的固执和偏见伤害了她,我才是杀死她的凶手,我才是凶手,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这段录像我看了不止上千上万遍,每次看都痛彻心扉,不断地在提醒着自己是因为我这个不合格的母亲间接害死了她,我不承认自己对王藏动了心,我不允许自己接受王藏对自己的爱,为了爱情就忘掉她,我决不允许自己那样做,决不允许。

王藏垂下眼默默地看着我,轻轻地把我拥入怀中,他身上好闻的白檀香气笼罩着我,让我觉得异常的安稳,仿佛是在做梦一样,不愿意苏醒过来。

我是在做梦,双唇被封住,我闻到了王藏身上好闻的白檀香气,

忽然,在天空中传开一阵声音,那声音是另一个我,她在笑,笑得很大声,振聋发聩,笑我这个出尔反尔的坏女人。

梦境瞬间破裂。

我再次狠狠地推开了王藏。

是我顾虑得太多。爱情有时候就是一面镜子,我与王藏恰恰是镜子里的正反面,得到的怕失去,失去的却又怕得到。

半夜,我依旧未眠,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整夜的不眠不休让我记起了过去那段破碎的感情:二零一三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一个人又独自躺下那张双人床上,心里想着好久没有见到过我的先生了,恍惚间,好像有另外一个自我,她正在俯视着这个彻夜未眠,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那位女人,是她让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孤寂和不值得,天亮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

我决定了,结束这段婚姻。我唯一要的就是我的女儿,方合欢。

每次想到合欢,我就痛苦不堪,以前快乐的回忆变得那么痛苦。我不允许自己逃出来面对新的生活,为了那么一点点幸福安逸的感觉就忘掉她,哪怕是一小会儿,我都觉得自己很卑鄙,不配为她的母亲。

王藏再次来找我,已经是分手后的一个月了,我们两人都憔悴了许多,我只是觉得心里沉了又沉,原本漂浮不稳的心,这下反而觉得踏实稳当了不少。

我和他来到了初次见面的国际饭店,饭店的大理石地板仍然光可鉴人,落地窗外的草坪早已经是枯黄的一片,苍劲的菊花也枯萎凋谢了,替代它的是一坛翠绿的迎客松,刺眼地站在毫无生机的草坪上。选坐了一个包间,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却是各坐一隅,相互躲着彼此的眼睛,互相不敢看对方的脸,生怕撞上了就不懂得该如何避让。一位穿着白色西装系着红色领结的服务生进来问要点些什么菜,王藏拿着菜单迟迟未开口,突然抬起头问我:喝点什么吗?我点了一杯调制的内格罗尼鸡尾酒,包间里的灯光暧昧地闪烁着,我和他都有些不认识似的,竟生出了几分客气。

“最近还好吗?”

我和他几乎是商量好了的,竟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最近还好吗?”王藏认真地看着我说。

“还好,艾琳已经开学了,周末放假会回家。”

“她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

“不求她多有本事,只祈愿她健康快乐。”

“对于艾琳来说,你是担得起“好母亲”这个称呼。”

“怎么会,我对她亏欠太多。”

“梅桢,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要回国了,可能半年后才返回这里,可能是一年,也可能再也不会回西雅图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从腹腔里发出来的,让我几乎都听不太清楚。

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里冲入了新鲜橙皮和肉桂,香气沉淀,摇曳出几分醉人的清香,几分酸涩的清苦。莞尔一笑,“嗯,祝你一路平安。”

不知是酒太浓烈还是晚秋的风太凉,我的头有些发昏。王藏送我回家,在车上,我们沉默不语,车上播放着《someone like you》,歌词太美,听得想哭。

“到了,回去早点休息吧。”

“谢谢你。”我缓慢地解开安全带,正准备下车,王藏抓住我冰凉的手。

“梅桢。”

“嗯?”

“没什么,照顾好自己。”他的嘴角挂着笑容,眼里却掩饰不住悲伤。我猜此刻我的表情也是一样的。

直到看见我走进了大门,站在阳台上看楼下时,王藏的车灯才转向别处,慢慢的消失在黑夜中,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他从来都没来过。

王藏走得时候也没有来和我说再见,倒是宋阿姨来找我了,我很意外。

我们寒暄了许久,宋阿姨走时递给我一张照片,是那天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拍下的,乍一看画面上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大家心照不宣地比划着“耶”这个姿势,艾琳看起来比平时笑得更加灿烂,宋阿姨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就连平时不言苟笑的王藏也咧开了嘴,露出了整齐的牙齿。相片背后,是俊朗潇洒的字体,是王藏摘抄下诗人纪伯伦的一段诗:

“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自身渴求的儿女。他们借你们而来,却不是因为你们而来。尽管他们在你们的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们。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爱给予他们,却不能给予他们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时你们梦中也不能相见的。”

此时的我已经潸然泪下,泪水滴在蓝黑色的钢笔字上,晕染成又深又大的圆圈,像是深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圆月。

谢谢你,王藏。

后半生的日子就是重复。今年的五月,想踩着最后寂静的时节,在仍有着微微湿润的凉风的日子里,穿着自己缝制的一身花布衣裳出门,只为以外出闲逛为目的,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公园,慢悠悠地转着,想起前些日子艾琳谈起的一个地方,里面满是紫色的鸢尾花。她还告诉我,鸢尾花在法语里面也叫“百合花”,但实际上鸢尾花并非我们所常见的百合花。

走到公园里面,在城市的道路尽头是一所公墓,我只是围着公墓走上了一圈,没有进去,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着装颜色实属不妥,怕不尊重已故的亡灵,直到看守的修女说没关系进来看看吧,花期就快要过了。

很短的一段路,但每一段路都有一排停留的木椅子,不为休息,为的是坐下来沉思、缅怀。在墓园里头一看见成片的紫色鸢尾,鸢尾花败了,像白日焰火燃烧过的卷曲,在阳光下炙烤透了的颜色,淡得泛白、透明,成片仙子的小翅膀,在风中拍动,像是地底下的灵魂在与天空交流。

不知不觉已经到傍晚时分。路边上树叶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仿佛是远山淡影的水墨画般模糊。淡绿色的树叶翩翩飘下,落在我的肩上、头发上,脚下的无名小草绒球犹如无数小精灵,在空中纷飞起舞。紫色鸢尾在没人知晓的时候开始枯萎凋零,它们将落叶归根,回到生下它们的土地,而就在它们的身边,苍劲的芍药花正悄然盛放,无数红色的花瓣儿盛放得像是婴儿的脑袋,在微风中轻轻地晃动。自然就是这样无休止地变换和循环着,生与死从来离得很近,就像光明与黑暗,美丽与残忍。

如今的我不再沉迷往事让自己更加痛苦,也不再想将远方的生活及自己的情绪和别人分享。我的心,已经永远停留在那个深秋。我比当年更优雅、更深刻、更成熟、更洗练,也更心存感激。我是孤独的,但不为寂寞所困,我别无所求。对于我这一生来说,这是绵绵久远的苦役,我至今依然如故,面对着往事的痛苦,我曾自以为在深爱着孩子,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走进过她的心,我以为在爱,但我从来不懂得爱,我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

等这段路程走完,我就去合欢的身边,到那时候,我们两个好好过吧,合欢,请到那时候一定要原谅我,原谅你的母亲。

手机嗡嗡嗡地震动,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哪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接听上了最后一通电话。

“梅桢,好久不见。”听筒里面传来一阵低沉磁性的男音。

“好久不见。”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感慨。

“六点钟我在国际饭店等你。”

“好,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此时我已泪流满面,抬头望见一架飞机正划破天空,给即将快黑了的天带来一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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