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金桂一开,铺天盖地的香,是起雾一般的。
初秋的日光点亮了宋太太家面馆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温热的光辉中,我美滋滋地享用着香气十足的牛肉面。正当我挑起一撮筋道的面条儿往嘴里塞时,白微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与我并排坐下,点了一碗不加辣椒也不放葱的牛肉面。
“嗨。”她朝着我莞尔一笑,近距离下看她,心里默默地感慨着她的皮肤太好了,真的是白皙细腻的牛奶肌肤,更加突显她本身干净的气质。这个年龄段的女生,难免脸上都带着有痤疮的青春讯号,而她,真的是一股清流。
“嗨。”我木讷地像个机器人,机械重复着她刚才的话语。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家面馆吃面,看你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吃面,平时不在家吃饭吗?”白微对着我头一次说了这么多话,我激动地差点讲不出话来。
“我爸妈平时忙,不在家。”我努力地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假装很平静地回答她。
“哦。”她抱歉地耸了耸肩。
“韩老师布置的美术作业你做完了吗?”我开始找话题与她聊了起来。
“我没画。”她干脆利落地答道。
“可是,可是下周一韩老师就要检查的呀,听说还和这次年级统考成绩相挂钩呢,排名靠前的还要被拿到市里去评奖巡展的。”
“我不想在家里画。”
“要不,你来我家吧。”
白微没有应声回答,可是,从她明亮的黑色眸子里溢出来的光彩就知道她已经做了回答,只听见她“哧啦哧啦”吮吸面条的愉悦声音。
我家住在四楼,家具不多,显得房子明亮整洁,一张人造皮革沙发是乔迁新居的时候大姑父送给我家的,虽然现在已经出现了轻微裂痕,但风韵依旧不减。客厅很抢眼的是一架有年代感的电风扇,乳白色的圆柱体支撑着整个电风扇,上乘的铁丝用作外罩,里面是三片鲜亮孔雀蓝的扇叶,搭配在一起实在有复古经典的腔调。
“你家真漂亮。”连白微都称赞着我的家,那就是真的很好看,我心里暗自高兴。
我把白微请进我的房间,我们把洁白的画纸铺在桌子上开始作画,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白微几乎不怎么说话,只身沉迷在创作之中。而我一筹莫展,不知道该从何动笔。
不一会儿,白微的画纸上出现了一个活灵活现的男性侧脸,面部用黑白色调和,暗面居多,眉毛浓黑,眉骨立体,鼻梁高挺,紧锁的眉头挤压着眼睛显得成熟,任凭你从哪个角度去看这幅画,都看不到一丝多余的不该使用的线条,面部的每一个面都是生动的、流畅的。
“咦?这画的像是韩年?”我疑惑地问道。
“是的。”白微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画,给了我肯定的答复。
“画得可真像呀,你画得太棒了!”我连连发出赞叹。
“画人物其实并不难。”白微浅浅地说。
“画人物不难?但是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动笔呢。”我挠了挠头,困惑地说。
“首先,你要用心去观察一个人,脑海中记住这个人的成像,将三维空间的东西压缩到二维平面上,在画纸上想要展现出三维立体感,就要用更多的线条来表现,人的面部除去五官,越是接近顺滑的曲面,成像的时候就会越平整饱满,画人物素描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谈起画画,白微滔滔不绝。
她从书包里拿出手帕擦拭了双手,涂抹了一点柠檬果香的护手霜,接着说:“总之,不管画什么,只要你的心中装着你想画的任何东西,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在画纸上。”
“你将来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画家。”我由衷地赞叹。
“也许吧。”她的脸上虽然是挂着淡淡的笑容,眉梢眼角却是往下走的趋势。
天色还未暗,白微小心翼翼地用废报纸把画儿给包裹起来,帮我把桌面收拾整洁干净,朝着我摆摆手准备离开,我送她出门,却未料到她没有上楼反而直接下楼了,我问她去哪,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讲话,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高中的生活就是重复。
周三下午放学,我正准备收拾书包回家,忽然被程诗诗和她那几个小跟班围住。这个漂亮的姑娘一出场,她的眼睛里就散发出寒光,小鹿系的长相,五官单拎出来并不具备攻击性,发起狠来却有着凉薄之人的市侩和精明,可能也赖于微微凸出的嘴巴和不那么舒展的下半张脸。虽说漂亮,但还是让我打心底生出抗拒。不知道她们找我何事?
“喂!听说你和新来的走得有些近啊?”程诗诗身旁的一个小跟班叫胡韵婕,她很不客气地对我大声说到,而且还把黑板檫用力地在我的课桌上敲了敲,漫天的粉笔灰直呛人嘴鼻。现在很难得看到这样行为举止粗鲁得淋漓尽致又坦坦荡荡得女生了,我不禁哑言失笑。
“你笑什么笑?问你话呢!”胡韵婕再次尖着嗓子叫嚣到。旁边几个女生也面露出不悦之色,倒是程诗诗显得十分淡定,她抠着富有光泽的粉色指甲,不温不火地问到:“全班就你一个女生和她关系很好?”
“她是我的邻居。”
“哦?邻居?搬家搬得倒挺快,也难怪,老鼠见了点光都怕,何况是人呢?”她继续抠着漂亮的手指甲,“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离那种人远一点,脏得很啊。”说完程诗诗和她那帮小姐妹洋洋洒洒地走出了教室,留下一脸茫然的我。
作业做完刚好是晚上七点整,听到客厅里传来的新闻联播开场音乐,就知道此刻爸爸正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看新闻,妈妈在阳台上修剪兰花的枯叶,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虽然他们平时工作繁忙,无暇照顾我太多,但是我在学业上也没给他们丢脸,成绩一直是班级里的前十名,开家长会时次次都会受到老师们的表扬。爸妈向来都是善良开明的人,他们希望我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有自主的生活能力,所以也不会太多的干涉我生活中的事情,但他们也很乐意倾听我的快乐和苦恼,现在这个社会这样的父母对子女的教育实属不多了。我很庆幸此生能够做他们的孩子。
“妈,兰花今年开得好极了,我晚上入睡前都能闻到兰花的香气。”走近母亲,她身上沾染了淡淡的兰花的味道,久久停顿在这湿润的空气里,今晚的月亮照得白色兰花愈发洁净。
“兰花的生命力顽强得很,别小瞧它花叶秀润,自古文人骚客都称一生兰半生竹。”母亲颇有深意地说着。
“妈,我最近在学校里学画画,就想着画咱家的兰花,可是怎样画都画不好看,我都想放弃了。”我向母亲撒着娇。
“孩子呐,写兰画兰,看似寥寥几笔,但想要画到自然畅达,入笔行笔都不能犹豫,特别是兰叶,气儿不能断,一笔到位不能修改,笔笔需精,糊涂不得。”母亲抚摸着缕缕兰叶,温柔地对我说。
“想不到画画这样考验水平的呀!”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善于观察大自然中的兰花生长状态,领悟到它们各自独特的神韵,勤加练习,更多的是需要作画者的坚守,方能积淀出兰花的气韵。”母亲鼓励着我说。
“好啦,妈,我知道啦,我下楼去倒垃圾啦。”
楼下的路灯忽明忽暗的,持续了近一个月了。我提着垃圾袋向垃圾车处快步走去,正当在转角处,我看见不远处一个高个子男子对着一个瘫坐在地上的女子拳打脚踢,女子无任何叫喊声,也无任何反抗,任凭那个男子殴打。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一些,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子的脸,我差点叫出声来,急忙用手把嘴巴给捂住,心里慌乱如麻。
“白微,原来你在这里,你妈一直在找你呢。”我鼓足勇气朝着他们走过去,把手里的手电筒照亮了他们的脸,那个男生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住了脸,骂骂咧咧地朝我走过来,“你他妈的是谁?”
好一个小混混!之所以认为是一个小混混,不仅是他粗鄙的谈吐和恶劣的暴力行为,形象倒也是符合我对小混混的认知:贴着头皮的脏辫,面中的颧骨是凹陷下去的,左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本来就具有街头流氓的痞气,嘴里含了一根快到烟嘴的香烟,更显得是流里流气。
“老子问你话呢,你他妈到底是谁?”这个刀疤男掐灭了烟头,朝着我的脸上吐着烟圈,凶神恶煞地瞪着我。他一步一步地朝着我逼近,我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缩,直抵墙角,吓得我攥紧了手头的垃圾袋。
“我,我,我是她的邻居。”
“哈哈哈哈,邻居?”
“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哈哈,我这样对她?你该问问这个臭婊子是怎样对老子的。”说完,刀疤男用脚踹了踹白微的自行车,朝着它吐了一口唾沫说:“婊子,老子今天累了,改日再来收拾你!”吹着口哨夹着拖鞋的小混混转身离去。
我急忙朝着白微跑去,她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眼眶里没有泪水,只是安静地抬起头望着今晚清冷的月亮。
“你还好吗?”我关切地问她。
“......”
“我送你回家。”她洁净的额头上有一轮淤青,洁白的脖颈处有被掐过的红印,白色的外套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这个臭流氓,真是可恶!
“你走吧。”白微轻轻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
“我不走,我送你回家去。”
“......”
见白微沉默不语,我直接把她的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扶着她慢慢起身,她起身有些困难,我把她的长裤轻轻地卷起来,膝盖被摔得血肉模糊,这么严重的伤口她竟然一声也不吭。
我扶着她慢慢地走到了楼下,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楼梯口,身材高挑,穿着黑色的喇叭裤和米白色的风衣,是白微的母亲。她也注意到了我俩,大步流星地朝我们走来,看到白微身上的伤口,直接问道怎么回事?
“阿姨您好,我是白微的同学,住在四楼,刚巧出门看到她......”
“我骑车摔倒了,不碍事。”白微抢先一步地对她母亲说到。
夜晚,我辗转于床板上反侧难眠,心想着白微她到底是怎么了?她怎么会招惹到街头小流氓的?那个小流氓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白微为什么不告诉她的母亲实情?
第二天清早,我早早地在楼下等着白微,想起昨晚她的膝盖被磕破,肯定无法自己骑车上学,等着可以载她一路上学。白微终于出来了,她戴着一副金色边眼镜,遮挡住额角的淤青,脖子上系了一根紫罗兰色的丝巾,掩饰住脖子上的红手印勒痕。
“嗨,白微。”我急忙推着自行车来到她的身旁。
“嗨。”她极其不自然地理了理胸前被风吹起的小丝巾。
“你坐我的车吧,我载你上学。”
“不用了。”
“别客气,快来,早自习课是汪琦雯的课,如果迟到了准吃不了兜子走。”我主动拉起了她的手,把她摁在后座上,她的手是冰凉的。我蹬上自行车,发觉她比想象中的还要轻许多,我毫不费劲地就骑到了学校门口。
刚走进教室就感觉气氛不对劲,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堆不知道在聊什么八卦,看到我和白微进来立马迅速散开了,胡韵婕小丑似地大叫道:“杀人犯来咯。”几个调皮的男生故意做出惊恐害怕的丑陋表情,让人觉得十分恶心。白微漠然地回到回到自己的位置,课桌上不知道是谁用小刀刻写出“杀人犯”三个大字,她的板凳也不知道是被谁弄得肮脏不堪。
上课铃声响起了,“起立,敬礼,老师好!”,“同学们好,请坐。”汪琦雯打开书本,正准备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书写今天的课文章节,抬头发现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
“白微,你站着干嘛?”汪琦雯用手扶了扶眼镜问道。同学们窃窃私语,嬉皮笑脸地看着这场“好戏”。
“我想站着。”白微头也不抬地回答。
“既然你这么想站,那就去教室后面站着吧,别挡住你身后想听课的同学。”一向以成绩优异为重的班主任汪琦雯,以为白微是在课堂上捣乱,便让她去教室后面罚站,教室里传来阵阵刺耳的嘲笑声。趁汪琦雯转身在黑板上书写的时候,以胡韵婕为首的同学用断裂的粉笔头去砸白微,后排的同学则用力地甩钢笔中的墨水“不小心”洒在白微的衣服上,甚至还折纸飞机飞向她,上面赫然写着不堪入目的污秽字眼......这些白微都不去理会,背直抵着墙,认真地做着课堂笔记。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对白微来说,这可能是最漫长的一节课吧。我转身朝她的方向看了过去,她很认真地拿着干净的手帕擦拭着板凳上的白色粘液。
“咦,真恶心,她在擦余卓炜吐得口痰呢。”方烨然一脸鄙夷地说。
白微拿着弄脏了的白手帕往洗手池边走去,身子挺得笔直,像跳芭蕾舞演员。这时,一瓶红墨水不知从何处飞来,刚好砸中了她的胸部,扔墨水瓶的是程诗诗。鲜红似血的墨水汁溅到白微的衣服上,胸口上仿佛像中了一枪。同学们哄堂大笑,余卓炜揉着自己的胸脯,假装疼痛的模样再次让同学们哄堂大笑。白微停顿了几秒,她的身体始终是绷直了的,直挺挺地走到水池边上,没回头,一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