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阳拎着礼品来到609的时候，顾采薇正在整理东西，准备装包。

病床上：

透明塑料密封袋里卷放的，应该是她上班穿的那套清新装；

另一个袋子中，有几件老年女装，看样子多半是她外婆替换下来的脏衣服；

两个圆筒形保温饭盒，筷子，汤勺等餐具，被双层塑料袋严密包裹着；

三块薄薄的硬木板，不知道什么用途；

几本厚薄、宽窄不一的教科书。

……

“GaGa，我先赶去家教，晚一哈才能给你做饭。”

“莫来头。”

……

孟阳怔在了门口。

他也做过家教，一般俩小时，现在已经六点多了，算上走路做饭花费的时间，这顿晚饭只怕要到九点才能吃上？

顾采薇陪护病人、上班、当家教、做饭、读书……

怎么忙得过来？

他很快明白那三个薄木板干什么用的了。

只见顾采薇先将饭盒等物垫在包底，搁块木板，摊上脏衣服，挑出两本书放在中间，再压块木板后，将自己那套卷得很紧的衣服放好，拿最后一块木板将它们盖住。

轻晃背包，发现一切稳妥，嫣然一笑，这才开始拉链子。

孟阳迅速退了回去。

无数联想在他脑海中不停闪现。

许多念头，许多疑惑，伴着难言的酸楚，纷至沓来。

……

“怎么不进去？”

于秀卿双手提满东西，也跟了过来。

顾采薇恰好走出，不由一愣。

“咦，是小薇？”于秀卿扭头看向孟阳，“你那位朋友，不会就是她吧？”

孟阳无奈地点点头。

他只说有个朋友家人也在住院，想去看望一下，从别人探望孟志国时送来的那堆礼品中挑了几样，就匆忙赶来。

没想到，母亲这个热心肠，居然紧随其后。

“于老师好！”

顾采薇又是“唰”地一躬。

于秀卿笑容满面：

“你这孩子，以后可别这么客气了。

阳子毛毛糙糙，话没说清就走，也不晓得是你什么人住院，我拿这些东西有点随便，千万别见怪哈。”

顾采薇连说不用，却耐不住于秀卿火一般的热情，只好将他们请进病房。

“外婆，这是我们公司的孟总，还有于老师，孟总的母亲。”

老人连忙撑着坐起：

“太客气了，让我老婆子怎么好意思。”

又对孟阳再三致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609是个小房，有俩床位，另一个空着，无需顾忌太多。

于秀卿很快暴露出话痨本质，和顾采薇婆孙俩聊得一团火热。

呃，主要是她说。

老人捧哏。

顾采薇负责点头，微笑。

孟阳，背景板。

具体过程类似于——

“听您口音，像是雅川人？”

“是，雨州的。”

“难怪小薇这么水灵，原来不止出生在美女大省，还是女娲娘娘后裔呀。”

雨州女娲文化源远流长，传说，当地漂亮女孩是女娲后人。

于秀卿这句话，连人带地方一起捧了。

老人很高兴：“您真渊博。”

顾采薇羞涩一笑。

……

孟阳忍不住了。

顾采薇有一堆事情要忙，再让母亲聊下去，不定得耽搁到什么时候。

正要找借口带她离开，却听老人突然道：

“小薇，你先走吧，我跟于老师再唠一会儿。”

顾采薇见外婆难得高兴，没有多想，跟孟家母子客气了几句，背包离去。

待她走远，老人面色突然一凝：

“孟总，谢谢您，对小薇这么照顾。

进入你们公司以后，她这两天特别高兴，我都多少年没见她那样开心了。”

“没有没有。”

孟阳十分惭愧，又很疑惑，试探着问：

“小薇她，很辛苦吧？”

一句话，令老人瞬间老泪纵横。

“苦！这孩子实在太苦了！”

许久，才平复下来，讲述起顾采薇的身世。

顾采薇的父亲，名叫顾克明，南江隔壁的絮舞省人，是个画家，1993年，他在雨州采风的时候，和顾采薇的母亲宋敏相识，继而相恋。

虽然俩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但在当时，各种阻力重重，风言风语不断。

顾家老爷子强烈反对，宋家更不赞同女儿远嫁。

两年后，始终无法说服老爹的顾克明，毅然决定在雨城安家，和宋敏结成了夫妻。

他爹一怒之下，断绝了父子关系。

次年，宋敏怀胎，找人检查后，得知是个男孩。

顾克明认为这是个良机。

他家三代单传，老爷子虽然顽固封建，但对延续后代的执念更重。

便带着妻子远赴老家，希望藉此缓和僵局。

万没想到，老头坚决不认，还对宋敏恶言相向。

宋敏本就舟车劳顿，羞愤交加下，动了胎气，孩子就此夭折。

顾克明无比悔恨，当众发誓，永不再归絮舞顾家门庭。

之后两年，他在画坛名声渐起，作品开始畅销，在顾采薇快要出生的时候，辞去了市文化馆的工作，想照顾好妻儿，再专职创作。

不料，归家途中遭遇车祸去世了。

陡闻噩耗的宋敏，悲痛欲绝，虽然强撑着顺利诞下顾采薇，却落得一身病根，时常卧病在床。

顾家老太太不远千里赶来，想接她们母女去絮舞，被宋敏回绝，想给孙女抚养费，也被婉拒，十分无奈。

宋敏的哥哥宋昆看到了机会，他连蒙带骗诈走顾老太太两万多块钱，却一分都没花在自己承诺的“照料顾采薇”上。

外婆提起儿子，恨得咬牙切齿。

宋昆本就游手好闲，喜欢赌牌打麻将，97年下岗后愈发变本加厉。

这次得手，让他感受到了顾家的财大气粗，此后，隔三差五就会联系顾老太太，以各种借口骗钱。

顾老爷子本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看是个无底洞，认定宋敏及其家人贪婪无度，便怒斥妻子，命她不得再跟雨州往来。

老太太因此抑郁而终。

更令老爷子愤恨。

他四下运作，想要争夺孙女抚养权。

宋敏又惊又恐。

恰在此时，失去摇钱树后又盯上妹夫遗作的宋昆夫妇，一改前态，对顾采薇关怀备至，视若己出。

这让宋敏十分感动，对哥嫂极其信赖。

而宋昆夫妇这次没辜负她的厚望，拼尽全力帮她有惊无险地赢得了官司，也将“爷爷是坏人，想让你和妈妈分开”的观念，植入了顾采薇幼小的心灵中。

半年后，宋敏病逝。

顾采薇刚满五岁。

宋昆依然对她无微不至，和蔼亲善。

可不到两年，顾克明的遗产被他们全部变卖并挥霍一空后，这对夫妇的丑恶嘴脸，终于渐渐显露。

从怠慢到忽视，从冷落到刻薄，不过两三年光景。

顾采薇的外公一怒之下，强行把外孙女带到了他们老两口身边，详加照料。

祸不单行，顾采薇读初二的那年，外公病倒，住进了医院。

家里积蓄很快见底，眼看就要没钱住院了，宋昆夫妇还是不管不问。

顾采薇万般无奈，跑去哀求，却被宋昆骂成扫把星，害完父母害外公，跟谁谁倒霉，把他家的好日子也弄没了。

顾采薇忍不住哭着争辩，又揭批了他卖自己父亲画作的丑事。

宋昆恼羞成怒，随手拿起个玻璃杯砸在她的额头上。

随后赶来的外婆连忙跑过去，发现血流如注。

时至今日，还有个形如船锚的小疤痕，留在顾采薇的眉心上方。

之后，顾采薇偷偷辍学，想靠自己赚钱帮助家里。

由于年纪太小，找不到正规工作，只能干些零碎的脏活累活，拼尽一切办法赚钱。

班主任寻到她后，痛哭流涕。

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品学兼优成绩常年居首的爱徒，正冒着雨州常见的夜雨，艰难地拖着大麻袋，埋在如山般的垃圾堆里，为捡到一大块废弃金属而笑逐颜开。

……

在这位老师的鼎力相助下，外公得以救助，顾采薇也重回校园。

只不过，三年后，外公还是病逝了，剩下婆孙俩相依为命。

好在顾采薇成绩优异，高中又有老师出手帮忙，减免了几乎所有费用，虽然日子清苦，但总算熬到了她考入南江大学。

靠着地方奖励、学校奖学金，顾采薇得以顺利入学，但要在消费奇高的嘉铭生存，仍免不了节衣缩食、打工赚钱。

眼看明年就能毕业，苦尽甘来了，上天又来捉弄她们。

外婆腰疼的毛病突然加剧，经常下肢酸麻。

顾采薇春节回家，带她去当地检查，发现是腰椎间盘突出，且情况比较严重，便决定带外婆来嘉铭治疗，以后也跟自己一起生活，方便照顾。

租房的时候运气不错，遇到本校退休老师出租旧房，见她们情况特殊，只象征性收了几百块钱。

第一次治疗，住院十几天，有所好转。

回去后，明明非常注意卧床将养，不敢劳动，可还是不见痊愈，甚至有加重迹象。

无奈，又来住院。

“像这种大城市的大医院，每天都要好多钱，我还没医保，怎么住得起？

孩子的洗发水，都是用捡回来的皂角自己做的……”

老太太痛心疾首道。

“我不止一次想一了百了，可……老婆子再累赘，好歹也是个念想啊，我要是一走了之……

她在这世上，就没任何亲人了。”

……

初次见面，老人就敞开心扉，原因很复杂。

有极度的苦闷憋屈。

有对于秀卿教师身份的盲目信任，由于屡次受惠于老师，她和顾采薇一样，对这群从业者非常尊敬。

更多的，是隐约期盼孟阳能继续认可顾采薇，体谅她的难处，加以照拂。

孟阳默然无语。

他很想向老人大声承诺，一定会照顾好顾采薇。

可是，直觉告诉他，如果特殊对待，那个自尊自强而又敏感质朴的女孩，一定会像她的目光一样，飞快躲闪，惶恐不安。

反而适得其反。

除非，足够周全和隐蔽，但那所需的技巧和细腻，偏偏是自己这种粗神经所不具备的。

细……

好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