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私人电影院。
经过一番调查以后,我发现一个隐蔽的影厅内似乎正在播放一场“禁片”。
是早在二十个恒星周以前就被封禁了的影片……讲述的是一对原始种搭档出于同情,开始收养与保护异生种人小孩的故事……
不得不说,这部影片当真可以算的上是那个“年代”、以至整个奥伽墨历史上的奇迹!因为它是自两族大战以后上百个恒星周里唯一一部由原始种人与异生种人一同参演的影片。影片中的清算者搭档——男女主角甘与沫,同样也是现实中的搭档,而他们在影片中所保护的那些异生种孤儿,也正是生活中来自贫民窟的儿童。虽然出身不同的阶层,但他们却一样在影片的拍摄过程中打破了世俗偏见的枷锁,建立起了深刻的友谊……
我自走进那家影院起,就没见到什么人,我想大概是知道了我们这些个“秘密警察”要登门造访,于是尽早的都逃了出去,唯有要调查的那间影厅还隐隐的从里面泛出光来。
猜不透里面的人估计都已有了觉悟,这让我心情沉重。
当时被禁的原因,只依稀的记得是因为这部影片极力地讽刺了原始种的政权——其尺度大到简直是将那些所谓高层的冷血与骄奢赤裸裸地扒开来展示在人前,这使当权的领袖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与挑战以至于无地自容。所以毫无悬念的,这部影片在上映之前就遭到了封杀,剧组的全体成员也都受到了相当严厉的处罚。至于后来秘密流传于坊间的,其实都不过是些片段的残本,过去也只是听说过大致的剧情——因为敢于观看的人,多数都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却没想到如今,竟还有人私播完整版的情报泄露出来。
于是我断然猜测现在这个小房间内的所有人,按照“法定程序”都是该直接“就地正法”的。
然而对于这困难的决定该如何裁判,我渴求还是先看看具体情况再做考虑……
推开厚实的门,我轻轻地走了进去。
影厅不大,总共也只星星零零地坐了十来个人。
他们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全都安静地坐在那儿,围绕着中间一台老式的投影仪,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粗糙的白布,幻起一片黑白的明灭……
我才刚想开口说话,就不料被银幕上兀地映出的一句话给哽住了喉咙。
“他们和我们一样会笑、会痛。”
我全身都像触电了一样,直打哆嗦。
这是甘的声音。
温柔而坚定。
虽然银幕上一篇漆黑,唯有雪白的字幕,但这声音却比任何绚烂的画面都更使我震撼。
禁不住,我出不了声了,忘却自己那狗屁的任务,我和影厅里的人一起沉浸在这部电影的开幕……
我直愣愣地站在末排看了下去:
片头,是甘一脸焦黄地坐在一片白花花的墙前,周身空无一物,唯有单薄的一张铁凳托举着他,以及面前肃穆的桌前坐着的两人。
这是清算者的问审。
那两人冷酷地问话:“你晓得你犯了什么罪?”
甘回答:“生与你们一道,并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同你们一起麻木,是我最大的罪。”
那两人冷笑,接着命令他陈述自己的犯罪经过。
甘也笑,于是他开始讲起了过去。
他曾是埋葬虫的一员,负责腐化消解所有被清算之人的遗体。
看惯了血淋淋的死亡,他如同机械一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死人堆里一个顽强幸存的生命——一个浑身带血的婴儿,在拧动着纤细的身杆,微微啼哭着。
他本习以为常地将监死刃架在那个婴儿的脖颈,却不料每每触碰到婴儿的肌肤,锐利的锋芒就会被一双小手顽固地推开。
是因为那个小家伙感受到了疼痛,还是他天生就是个坚强不屈的灵魂?甘不得而知,他只感受到从锋尖传导至手柄的——是一股生命的热流。
这让他有一瞬间不知所措,转而立马用恼羞成怒来掩盖自己的犹豫。
正当他要用力斩下婴儿头颅的时候,却被搭档沫给制止。
沫对待工作从来一丝不苟,但她认为这个婴儿只不过是碰巧落在了该被清算的人群当中,而绝不是他们清算的目标。在她的信条里——绝不滥杀工作以外的异生种人,更何况那还只是一个新生的婴儿。
而甘对此嗤之以鼻,因为他知道没有办法,婴儿的父母已经死了。没人抚养,他只能自生自灭,倒不如当即做个了断。
却不曾想沫竟然因为出于好奇与贪玩,惊人地提出了她愿意暂时收留这个婴儿的想法!
“就当我养了个宠物也无妨吧?养大了就把他丢掉咯?试试看嘛!”她如是说。
甘怎么也拗不过她,最终也只能妥协。然而藏匿异生种婴儿这种事似乎处在清算者法律的灰色地带,所以他一再担忧——并不是在乎婴儿,而是在乎他最亲密的搭档,故而他被迫开始了和沫一起千方百计躲过盘查的经历。
藏着藏着,他们竟都逐渐开始对婴儿产生了感情,而婴儿也不再是婴儿,逐渐长大成了一个活泼开朗且深深爱着他们两人的孩子。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竟把杀父杀母的仇人当成了父母!
甘每每看到他甜蜜地俯在沫的后背,从侧面偷偷地亲吻沫的脸颊,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又复杂的情愫;而沫也从最开始的不适,到习惯于陪着孩子一起唱儿歌、做游戏……
他们所居住的小屋,就此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原本喋血的清算者,也变成了温柔的“父母”。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孩子,要脆弱的多,可除了脆弱,他又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呢?甘与沫誓要加倍细心地呵护他,因为他们在潜意识深处,已经体验到了身为父母的快乐与职责。
这是原本厌恶爱情、厌恶性、厌恶繁育的清算者永远都无法感受的!这是原本高傲,冷漠,喋血的清算者永远都无福享受的!
他们三人变成了一个整体,甘与沫的关系也因此更加紧密。
然而好景不长,孩子因为困于家中太久,过于向往外面的世界,在一次偷偷溜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甘与沫从一开始心急如焚地等待,到后来浑身颤抖地害怕,直至最终泣不成声地崩溃!
他们在工作时,找到了孩子的尸体。
他被同僚们清算了。
这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几度让沫差点昏厥过去。而甘虽然在同僚们面前波澜不惊,实则心底也在滴血。
他们实在找不到哪条法律规定清算者们还可像多个恒星周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滥杀,可他们也实在找不到哪条法律规定了清算者在错杀以后需要承担何种严厉的惩罚!都没有!
为了避免招惹这个变态的组织,他们也只能把所有的哀痛、愤怒隐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而至此,他们也幡然醒悟到自己曾经所做的事情是有多么残忍。
一夜之间,异生种人的嚎哭涌进了他们的脑海,使他们彻夜难眠!那些极度悲伤的腔调于他们而言再也不是可笑而毫无意义的音符,那是他们如今的感同身受……
“他们与我们一样会笑、会痛。”沫如是说。
睡在身侧抱着她的甘,顷刻间流下了两行清泪……
“从今往后,我们要救他们。”
“我想你说的没错,我亲爱的……”
于是,他们开始了艰难的救赎。
面对着巨大的压力,利用职务之便帮助那些被剥削与面临清算的异生种人逃出生天、从蛮横无理的同僚手中拯救本不该死的所有人……
他们切身地站在同异生种人一道,与凶恶的组织一次又一次地斗智斗勇。
虽然成了异生种人的救世主,但他们也同样陷进了被日夜调查的泥潭,直至完全暴露的那一天……
……
我惆怅地立在原地,全身都冒着虚寒。
因为这部影片……
把我吓坏了。
在它面前,我感到无助。
颤抖着环顾整个影厅,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中只是无尽的恐惧。
在这些人当中,我渺小如蝼蚁一般!
猛然间,我瞪大了双眼。
坐在放映机旁的,那是?
……
甘!
正是甘!
甘就坐在那里!
只不过,他的身影早已没了影片中的伟岸,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削与枯槁……
他是那样的孤独啊。
因为他的搭档沫,早已永远地离开了他!
也是在二十个恒星周前,因为影片被禁,他们联合组织了一次示威游行……
那一次的游行,他们帮异生种人说尽了组织最不爱听的公道话,而结果就是,善良而怀着炽热之心的沫,在现实中,也被判处了死刑!
作为曾经的一位将军,甘被组织特赦,免去了一死,然而他们却永久性的废掉了他的双腿,并撤去了他的职务与所有荣誉,将他在清算者名单中开除……
倘若我是他,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一定会生不如死吧?
“呵!混蛋啊!混蛋!”
他本是高官,可拥有一切荣华,然而他却遵循了一部电影中所表现出的形象,不止在虚构的世界中坚持他的道,在真实的大恶面前,他也没有卑躬屈膝!
我一下子便明白了如今他坐在这儿的原因。
可是我又该怎么面对他呢?!
当是时,我的通讯仪突然兀地响了起来,在这静谧的影厅内,刺耳凄厉……
所有人都默默回过头来望向了我。
而我,只见得那位老将军。
他眼神如炬。
正直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