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是一个对外物相当无所谓的人,对这大风过境的样子,仅仅是惊讶了一下而已。而苏欢竟然也只哭了两鼻子便冷静了下来,一个小小的人儿开始收拾东西,不言不语。
小黑看了一会儿,有些心疼道:“阿泽,你倒是帮帮忙呀。”
灶间里,苏欢正把散落的碗碟碎片一一捡起,仔细分类,放到那个木板和黄泥搭起的简易架子上。
阿泽问道:“我拿去丢掉?”
苏欢吸吸鼻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看着她收拾的背影,阿泽慢慢明白了,这些都有她家人的痕迹。先前只因不愿与世间有所拖欠瓜葛才答应照顾她,现在见她如此,心中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不知如何安慰别人,于是转身出了屋,将被推倒的板帐子一一扶起,手下用力,重新树回了原地,只是横向用来连接固定的木条大都已经折断,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修理材料,正打算让地上的杂草再肆意生长一回充当固定的绳子,遭到了小黑的制止。
“诶诶诶,别呀,像人一样生活,你这个修理方法太特别,回头路人见了这院子会感到奇怪的。”
阿泽点头收了手。
两人分别收拾了一会儿,将东西一一放回了原位,至于被子需要拆洗,桌椅需要修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弄好的,只能改天再说。
因为碗碟都碎了,做了饭菜也无物可盛,阿泽便去附近捡了一些树枝,将今天在县城里买的几个土豆埋在院子里烤了,蘸了盐也别有一番风味儿。
小黑大感奇怪:“我一直以为你不需要吃东西,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呃,会做吃的?虽然不是正经厨艺,却挺特别。你动作如此娴熟,说明你以前常做呀!话说回来,你烤给谁吃过呀?”问完莫名有些不想知道答案。
阿泽只知道可以这样做,却想不起从何处学来,也想不起曾经这样做的场景,思索之下倒是想出了一个问题:“你拥有神智之时,又如何识得书简上的字?”
小黑大惊:“难不成我是失忆的鬼?!”
阿泽对他多年来竟未曾深思过这个问题无话可说,转过头不再理他。盈盈火光之下,两人不免都有些不知今夕何年之感。
小黑知她那个面无表情之下是在鄙视自己,但已没有心情跟她吵架。认真反省下来,两千多年里自己似乎做了很多事,劝了好多赖着不走的鬼魂去轮回,但这些竟从未真正往心里去过。不论再怎么对人类好奇,再怎么学着像人一样,都好像只是面反射别人动作的镜子,一举一动出于什么目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为什么很少去探究内心里的这个疑问?想到这,小黑突然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以及负重感,竟然一夜沉默不语。
阿泽和苏欢两人吃完别出心裁的晚饭,早早睡下了,窗子四处漏风,在夏夜里格外凉爽,除了偶尔有蚊子外,堪称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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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丰赌档后堂。
盯梢的小弟回来汇报了所见所闻,尤其是阿泽修理板帐子的力气和在自家院子里烤土豆的创意,大黄牙满脑子的问号:“什么?这女人难道是个怪物?还是个疯子?苏二呢,苏大呢?”
小弟:“都没见,就她俩。”
大黄牙寻思了一下:“不能啊,苏二是不靠谱,可苏大那木头脑袋,只要他没死,就不可能扔下他家那个小崽子不管的。难道,他死了?”
这本来只是他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小弟听了,突然一哆嗦:“大、大哥,你这么一说,这事儿好像真有点儿奇怪,那那那……那女人她有时候她对着半空说话,我的妈,不会是有鬼吧!”
大黄牙唆了唆他的大黄牙:“这事儿有蹊跷……”
“大哥,我们还盯么?”
“盯,当然盯!”大黄牙转了转肩膀,脱臼的地方疼得他满心暴躁。
“可是大哥,这女人真是诡异,而且那苏大老婆活着的时候是个半仙儿,死了之后,那的人都传说她死了之后变成了僵尸,要不就是被黄大仙附了身,总之他们那家子可是邪气的很……”
大黄牙冲着他脑袋狠拍了一巴掌:“邪气你大爷,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胆子这么小。只是让你跟着,也没让你干别的,怕什么?!敢对我动手,早晚要她好看!”
“还还还有……”
“你他妈说话大喘气吗?!”
“还有我还在那附近看见了周家的人,这回真没了。”
“哪个周家?”
“县城里还有哪个周家,文疯子周怀信家呀大哥。”
大黄牙一愣,啐了一口:“小娘们本事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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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利街周家大宅,室内檀香缭绕,周老夫人跪在佛龛前正在念经。张管家立在一旁,等周老夫人念完经,由丫鬟扶着起了身坐稳了,才将白日里自家少爷的行踪一一汇报。
周老夫人头发花白,是个富态的相貌,手中挂着一串菩提珠,一边说话一边捻动着,语气却是不善:“怀信这又是要闹哪一出,他就不能消停消停?反反复复就是那个女人,听听外面都怎么说他?!这还是看在我们家里生意的份儿上,否则还不知道得多难听呢,他对得起祖宗留下来的家业吗?!”
见老夫人气得手都有些哆嗦,张管家终于下定决心,劝说道:“老夫人,您先别生气,我倒是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周老夫人好像对这张管家颇为信任,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好吧,你说来听听。”
“半年来,这是少爷头一次主动跟个姑娘搭话,我没什么墨水儿,少爷和那姑娘谈论的话没听懂也学不下来,但是感觉俩人说话都文绉绉的很像,而且,那姑娘相貌也不比那位差。”
“你的意思是?”
“要是有别人吸引了少爷的注意,兴许对那个女人也就慢慢淡了。”
周老夫人起了些兴趣,想起曾经从省城里请西医大夫给周怀信看过,说那些都是他产生的幻觉,而中医老大夫则说是思虑过度,总的来说都是委婉的说他钻牛角尖的疯,如果有人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也许真能好起来?
“哦?这样能行么?还有,那姑娘哪来的?”
张管家弯了弯腰:“她所说的地址是苏大家的,我自作主张的让人跟着去瞧了瞧,确实住在那里,想来是苏家的亲戚。那姑娘今天在街上卖木雕手工,是为了给苏二还债。可惜,苏大和苏二都没在家,更详细的来历还没打听到。”
“哦,给苏二还债?苏二那个无底洞她也敢往身上揽?”周老夫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评价,转念又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只是苏大那老婆,这姑娘不会跟她一个路子吧?”
听老夫人提到苏大老婆,张管家心中一突,但不愿周老夫人担忧,压下心中隐隐升起的不好预感,劝慰道,“应该不会吧……”。
“算了算了,明天瞧瞧再说。唉!老张啊,你说说我这……”因为两人自我催眠出了一些一厢情愿的幻想,周老太太心中的怒火下去了一些,反倒五味陈杂起来,“我这为了怀信,为了我们周家的香火,我这也是……我们周家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
张管家其实还有一事没有汇报,派去的人还瞧见自己小外孙子开了少爷的车一路上远远缀在后面将那叫阿泽的姑娘送到了家,没上前搭话就又掉头开走了。说关注也是关注,但作为一个老人家有点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对人有兴趣,有些迷茫,又有些想不清楚如果对人真的感兴趣了,算不算得上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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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泽仗着自己不是普通人,不屑于在人身上多用一份心思,也就完全不知道昨天前后受到了三拨人的特别关注。此刻她更多的还是希望过个十年八年,苏欢长大,苏大和苏二被自己棺材砸死的那笔乱账也就清了,无拖无欠一身轻松。如果能顺便知道小黑是怎么回事那很好,不知道也无所谓,那天脑子中冒出的奇怪想法仿佛也跟先前的梦境一样来去无踪,渐渐淡去了波澜。至于苏欢身上那种奇怪的灵力她是不敢再试了,只怕一不小心真的害死了这个小孩儿。可她此时还不知因缘这个东西,只会随着时间越生越多,越绕越紧,终将成为一个将她困于世间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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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张管家带着司机小张——也就是他的小外孙子——前来接人,站在院门试探着喊了两声,就见一小姑娘蹦蹦哒哒的跑出来,正是苏欢。
“咦?张爷爷,您来的这么早。”
张管家没想到这小丫头还记得自己姓什么,觉得她可爱的同时心中还有中不知该不该落到实处的愧疚。路上经过糕点铺子自掏腰包给苏欢买了几样点心,家中饮食清淡,而这王胖子点心却是一水儿的甜,估计小孩子会喜欢。果不其然,见苏欢吃的津津有味,嘴上粘了一圈糖霜好像长了胡子,就越发能够体会周老夫人着急抱孙子的心情。
“阿泽姑娘,你是欢欢的姐姐?你们长得倒不是很像。”
少爷是个细心的,派自己来接人的时候还特地命人准备了两套衣裳,可这叫阿泽的姑娘换上了一条素净简单的衫裙之后,气质上也不像是苏家这个院子里的人。
苏欢抢先答道:“是爷爷那边的远房姐姐,前几天刚到的。”
小黑不失时机教导阿泽:“看看,论生活智慧,你还是要多跟欢欢学学,要是你的话肯定直接说不是什么姐姐了吧?适当说谎,还是有必要的。”
阿泽本来正因为刚才在家中与小黑的一番对话略感奇怪,没想到他这会儿又开始大放厥词,送上了一个视你为无物的眼神,继续正襟端坐,以免被别人误会自己脑子有问题。
小黑在心中吁了一口气。
适才见阿泽和欢欢都穿的正正经经,他自己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变幻了一套长衫在身上,被阿泽评价“真正是锦衣夜行,多此一举”,而他再次搭错筋回答了一句“至少你能看见”,因是出于真实想法,说完立刻感觉肉麻的不行。还好还好,她没放在心上,大家又能正常说话了。
张管家心说跟苏奶奶没关系就好,继续问道:“那阿泽姑娘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亲人么?”
阿泽回答道:“郊野之地不值一提,家里没有其他人了。”
小黑:“呦,进步很快嘛。”却不知阿泽虽然失忆,这话却发自内心深处,只觉得是回不去的郊野之地,再也见不到的亲戚族人。
张管家见阿泽神色有些感伤,猜测也许是家里人去世了才来投奔这苏家,可惜这苏家却是自顾不暇。不过虽然苏二浪荡度日,但苏大却是个老实巴交的正经人,木工行里对其评价也都很好,自家新开店铺上的柜台也有他的手艺,只是吃了不善言辞的亏,一大把年纪了依旧还是个给人打工的木匠。这样一想,这个阿泽应该也是个良家女子,至于那苏大老婆……算了,还是不要去想她了。
苏欢吃着糖渍麻花,想起昨天那个少爷介绍他自己的话,主动和张管家搭话道:“张爷爷,昨天那个哥哥是做什么的?他说的木材生意,是跟我大爷爷一样么?”
张管家笑了:“我们少爷的木材生意跟苏大的木工行可不一样,咱东北出产的木材虽然不如紫檀、黄花梨那样名贵,但俗话也有说’南紫檀,北杵榆’,这桦木是即有灵气又厚重,此外还盛产椴木、松木这些实用木材,我们周记正是做这类木材的原材生产和运输生意的,北到长白山,南至——,总之大江南北都有我们周家的铺子。”
回头瞧了瞧,见阿泽低眉不语,就又补充道:“我家少爷对木雕也是很有兴趣,想必跟阿泽姑娘会聊得来。我听姑娘说话,也是读过不少书的人吧?我家少爷祖上也是读书人来着,这不,我们还是习惯着叫少爷,而不像别家叫掌柜的或者东家。虽然老头子我不懂,但少爷文化高着呢,对得起祖上的文墨。”
小黑听张管家吧啦吧啦,啰嗦程度简直超越了自己,顿时发作了他那凡是超越自己的人都很讨厌的脾气:“吧吧吧,啦啦啦,这自豪劲儿,跟说自己儿子似的,这近乎跟你套的,简直是想招你做儿媳妇……哎呀,不会是真的想招你做儿媳妇吧……”顿时有些不满,“你这么个千年老妖,他们家恐怕也消受不起呀……咦?阿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不管是张管家的吧啦还是小黑的吧啦,阿泽一律没听进去,她正在努力对抗着胃里越来越厉害的翻涌感觉。头一次见识这新奇的交通工具,还没来得及问小黑为什么这车不需要畜力就可以开动自如,她就,晕车了。好不容易捱到目的地,阿泽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坐这东西。
周府坐落在街道尽头,并不如何的奢华,一处三进大四合院,青砖青瓦,整洁当中透露着北方少有的精巧,前院儿假山凉亭花草树木,设计的也颇有一些文化沉淀的气息。
两人被引到书房,下人上了茶,不多时,周怀信便推门和夫人相携而入,身后还跟了一个丫鬟。
正房里,张管家正在汇报:“老夫人,昨个儿跟您提到的姑娘到了,正在少爷书房。打听清楚了,是苏大那边的亲戚。而且,刚才引那个姑娘去书房,少爷书房里那个人的画像好像是都撤掉了……”
“什么?难道他、他,我这儿子难道是要幡然醒悟了?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