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挚走后,青年男子接过苏欢手中的比翼鸟,先是给旁边的夫人蕊儿展示了一番。男子手指纤长,这比翼鸟本是个木制的小玩意儿,放在他手中倒似成了工艺品一般。
“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蕊儿你看,你喜欢的比翼鸟,如今从文字中走出来,这样灵动欲飞。”他说这话时笑容温润,但眉宇间却隐有忧愁。
他夫人就着他的手看了,并未说话,一双美目似乎也盛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小黑念叨道:“这年头,买东西的一个比一个怪,先来一个真小人,接着蹦出来一个假道学,现在倒好,又来一个掉书袋。”
阿泽看了小黑一眼,因为刚才那个假道学出现时,小黑莫名消了声,而阿泽无端戾气逼人,大家一起反常,此刻眼神一碰倒也仍是心有灵犀,齐齐的一同移向别处。
青年男子虽然听不见小黑的话,念完诗也感到了自己的酸腐气,不好意思道:“一时感慨,姑娘见笑了。这传说之物,在姑娘手下呈现出来惟妙惟肖,让人觉得此物就当如此,这个我要了,张叔——”
一位60多岁的老者,看样子是位管家,上前递上了5个大洋。
小黑有些惊讶。阿泽手艺虽然非凡,但以他了解,在凡人那世俗惯例中,这种缺乏实用价值的东西能值几多往往与作者的名气有关。出自无名之辈的一个小玩意儿,对方却给出了一个足够苏家三口一月生活的价钱,堪称出手阔绰,顿时改变了对掉书袋的看法:“说话酸兮兮,动作娘兮兮,办事倒是挺大方。”
苏欢按照阿泽的意思接过了钱,先向递钱的老管家道谢,又转头跟买家少爷道谢。
那老管家见苏欢机灵可爱,面露喜欢之意,却并未多话,递了钱之后又默默站到了青年男子身后。
阿泽听这男子称蛮蛮为比翼鸟,倒是恰当,难得有一丝知音之感,只是不知他为何对蛮蛮形貌却是一知半解,于是纠正道:“蛮蛮并无何处色青赤,它生长于雪山之巅,周身羽毛皆是冰霜之色……”顿了顿,补充道:“与尊夫人倒是颜色相宜。”
那男子听了这话,浑身一震,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完全没了刚才的儒雅风度,声音有些颤抖的问道:“你说什么?!你、你说与我夫人……”,说着伸手轻扶了一下他夫人的手臂,“与我夫人……与我夫人颜色相宜?”
人族的情绪转变怎么如此突兀?哦,难道是不屑于与飞鸟相提并论?也是,人族一贯是看不起异类的。这么想着,阿泽的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我是这么说的。”
小黑不嫌乱的浇油道:“看,叫你与他多话,这下好,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
男子听了神色更加激动,上前一步,似乎要拉住阿泽质问,小黑立时暴怒:“这些人一个一个的什么情况,有完没完了,阿泽揍他!”
阿泽皱眉,男子感到不妥及时收回了手,有些紧张有些歉意的念叨:“与我夫人颜色相宜……确实、确实相宜……姑娘这么说是——”他突然止住了话头,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管家,好像有所顾虑,犹豫半晌转了话题,“姑娘雕工出神入化,不知可否请姑娘到家中为我夫人雕刻一尊小像?”话说到这,男子有些怅然,“要是姑娘会玉雕就更好了,颜色更加相宜……对了,姑娘可懂玉雕?”
见阿泽不说话,他又赶紧补充道:“不不不,玉不玉的没关系,木雕就可以。”生怕阿泽拒绝,赶紧回头喊道:“张叔!”
那老管家再次送上了20个大洋,男子似乎不满意,补充道:“这只是订金,还请姑娘收下,价格好商量。”
阿泽木然的接过大洋,喃喃道:“玉雕、玉雕……”声音突然凌厉了几分,“玉雕我不会!”
“是我想多了、是我……二者本就是不同的手艺,姑娘莫怪,莫怪。还请姑娘一定答应刚才的请求,周某感激不尽!”男子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阿泽瞧着手里的大洋,点头道:“好。”
“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老管家提醒道:“少爷,今天天色已经不早了,不如明天再……”
男子强压心中波澜思量一番,听从了老管家的建议:“对,是我太心急。在下姓周名立,字怀信,经营南北木材生意,家住永利街。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家住哪里,我明天一早派人去请姑娘,如何?”
“阿泽,河口村最南边一户姓苏,可以。”回答一如即往的简短。
“多谢阿泽姑娘,明天我和我家夫人恭候姑娘。”
周怀信抱了抱拳,倒退了几步有些不舍的告辞而去。
这一切都被阴影处一个身披斗篷的怪物看在眼里。
————
苏欢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有分寸的小姑娘,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分寸其实就等同于距离。她很明白,阿泽突然出现,却并不对自己负有什么义务,就像其实大爷爷、二爷爷、奶奶都不对收养的自己负有义务一样,因此当阿泽把钱放到她手里后,她捧在手上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泽姐姐……”
阿泽道:“走吧,还钱去。”
小黑有些诧异:“你知道去哪儿还么?”
阿泽指了指斜对面的一个路口:“该是那里吧。”
一行人刚到县城不久,阿泽就瞥见大黄牙带着5、6个人凶神恶煞般从那个路口冲了出来,满身戾气,形色匆忙。急于寻仇,却与就在街对面的仇家擦肩而过,如此眼瞎,也是好笑。
苏欢依旧牵着阿泽的袖口跟着,小黑伸手学了一下,穿过了她宽大的袍袖,被赠予一个“你有病吧”的眼神,不由有些为自己奇特的存在方式感到苦恼,低头琢磨起曾经有个和尚鬼跟自己说过的话来——“飘离皆因心不定,既是苦楚也是机缘,入则体会人生六苦,出则看尽世间因缘,皆在一念之间而已。”想着想着就忘记了控制速度,一不小心超过了前面的阿泽,穿过了她的半边肩膀……
烈焰腾空,雪山被火光映衬出妖异的颜色,寒冰铸成的宫殿倾塌,无数的人影和哭号声被掩埋,一双双比翼鸟彼此扶持挣扎着飞上高空,又带着焦黑的翅膀栽向雪山深处,转瞬间又变成一只白玉的摆件,被一只细腻的手递到眼前……
“阿泽,全族给你的想法殉葬,你满意吗?”
这只细腻雪白的手突然被烧得皮开肉绽,变成更多的枯指挣扎着抓过来……
……
阿泽黑了脸:“我说过,不要再对我的灵魂……”
听她这样一说,小黑立时明白自己是看见了她的所思所想,忍不住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臭娘们儿!胆子够大的,主动送上门来!兄弟们给我上!”
原来是大黄牙等人去河口村找麻烦无功而返,正在气头上,没想到进了县城就看见这两人的背影,招摇过市不说,还胆子不小的正往赌场的方向去,立时将二人团团围住。
“正好。”阿泽低头示意苏欢。
苏欢递上钱袋:“还钱,20个大洋,都在这了。”
这一刻,她好像看见了以往递上钱袋的粗糙皴裂的大手,眼里泛了泪花,又偷偷憋了回去。
大黄牙一肚子的气,结果这二位的反应让他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简直要吐血:“你们!”
阿泽歪了歪头。
虽然先前没了面子,还算是挨了打,可这大黄牙能成为赌场收债团队的头儿,也不是真正的鲁莽之辈,对方主动还账如果还当街为难他们,岂不是影响赌场名声。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拿过苏欢手中的钱袋点了点,不多不少正够还债:“呦,没想到你还有一手。”
“钱还了,还有事么?”阿泽扫了一眼围在面前的几个人,大黄牙看起来是其中战斗力最弱的一个,其他几个肌肉隆起,正在一旁跃跃欲试,不过在她看来都只是蛮力而已。
大黄牙突然笑了:“行,钱既然还了,爷也不跟你个娘们一般见识。”
苏欢拽了拽阿泽的袖子,小声道:“还有字据……”
大黄牙听见了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躬身凑到苏欢面前:“小崽子,挺精啊!哦,对了,这场面没少见识,有经验啊,回去告诉苏二,欢迎他再来玩儿,”说着缓缓起身,用毫无保留的淫邪目光把阿泽和苏欢从头看到脚,“嘿嘿——也随时欢迎你们两个来玩儿。”
浓重的烟味儿熏的苏欢一皱眉,手在阿泽的衣袖上攥得更紧了,目光却直视着大黄牙没有躲闪,而阿泽对这种无聊的挑衅视而不见。
“大哥,就这么算了?”
大黄牙看着阿泽和苏欢离开的背影:“算了?有苏二在,这俩,早晚是咱们窑子里的货!”
原来这大黄牙打工的地方是大烟馆、赌馆、妓院一条龙,前两处被变卖的妻女大多就到了这最后一处,只是这两年赵旅长那半大不小的儿子赵文挚突然多起事来,不在县里的时候还好,只要一回来就要三不五时的搞什么整顿,明抢暗骗的事儿是不敢干了。
大黄牙想了想,指了一个小弟:“去跟着,这小娘们浑身都吊着诡异,看见苏二把他抓来问问。记着,离远点儿跟着,这小娘们身手他妈的一样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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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下,傍晚的风吹得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哗哗作响。
出了县城之后的道路虽然坑坑洼洼不甚好走,但没了人声的吵嚷喧哗,只剩自然之物的轻声细语,阿泽觉得呼吸总算畅快了一些,却发现苏欢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想了想,问道:“累了?”
“没有,”苏欢吸了吸鼻子,“我想大爷爷、二爷爷了。”
空中两团光影闪过,随即又消失不见。
阿泽微微一哂:“想再给苏二还赌债么?”
苏欢的小脑袋瓜很明白,若说起来,这赌债压根儿不是自己还的,但从阿泽的语气上,她又觉得这句话并不是在抱怨给她找了麻烦。默默走了一会儿,只听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他们是我爷爷,以前我嫌大爷爷手上都是口子,蹭的脸疼,总是不让他抱……二爷爷虽然不乖经常闯祸,但他有钱的时候会给我买糖葫芦吃,会给大爷爷做新衣服……”
阿泽不再说话。
又过了半晌,小黑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阿泽不答反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嗐!我是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甚至连一点儿能想起来迹象都没有,唉!”虽然用上了各种语气词加深自己的遗憾跟无奈,可惜演技太浮夸,阿泽只当作没听见。
见她不信,小黑只好认真了一些:“唉,好长时间我只是懵懵懂懂的,等我真正拥有神智的时候,所在之处空无一人,哦,鬼也没有……桌上有一份书简,也不知是什么人何时留的,上面说让我做引灵使,我就做了,还说什么’风起山海,终有回响’的让我耐心等待,这不,一等就是两千多年,也不知让我等什么,我觉得吧——”
阿泽面无表情的往前走,夕阳的余晖洒下来,给她的侧脸勾上了一道金边儿,小黑看在眼里,觉得她人虽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下面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两千多年……殊为不易……也许若言明所等何事,等待会更为不易吧……”
因为阿泽的这句自言自语,小黑突然感到了一丝委屈,也就难得的彻底闭了嘴。
剩下的路程,三个人各怀心事,默默无言。
夜幕升起,倦鸟归林。
暮色遮去了现实,飞鸟带走了思绪。
“阿泽,阿泽?!你又发什么呆呢?”
“阿泽姐姐,我们家,又被砸了……”
纷乱的画面再次破碎消散,眼前是苏家破落的院子,木帐子东倒西歪,像是被野兽肆虐过。走进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被掀翻在地,锅碗瓢盆散落破碎。正是那大黄牙寻仇不成,一气之下把苏家从家徒四壁变成了一座小型垃圾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