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少爷不好了,老太太她不好了!”小丫鬟曲柳慌慌张张的进来。
吴军医不愧是专业的,抄起药箱跑在了最前头。这饭厅与周怀信的卧室相距不远,几个人很快就看到了周老太太是如何的不好了。
她背上木炭一般的焦黑悉数掉落,露出了底下通红的肉,还有零星泛黄的油脂。这相当于背上整张皮被活剥了,老太太已经是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
吴军医是治过各种各样伤兵、听过大大小小无数惨叫的,按说心肠已经练得坚硬,可眼前这个静静的场面却让他一阵阵脊背发冷。快速给老太太打了一阵麻醉减了她些许疼痛,为了避免伤口感染,正打算用点儿磺胺粉,却没想那伤口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溃烂:“这怎么回事?!”
“娘!吴军医,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办呐?!”
“我不知道,实在不行,只能清创了!”
赵旅长和郑远之本来回避在外间,听见动静进来就看见眼前的场景,赵旅长当机立断:“那他妈的还废什么话,赶紧动手啊!”
苏欢被这个伤势吓得躲在了柜子边。
“等等!”
众人没注意,阿泽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上还端了一只水杯,水中飘荡着几缕红色,正渐渐扩散开来。
“周怀信,把这个给她喝了。”
“这什么东西……”,吴军医上前接过来闻了闻,“血?开什么玩笑!”
“相信我。”
周怀信见阿泽目光灼灼,一咬牙,拿过水杯,让曲柳小心的扶起他娘,撬开了她的嘴。
赵旅长在心中又骂了一句娘,觉得这疯子又犯了病。
阿泽叮嘱道:“慢点,先喝一半我看看情况。”
半杯喝下去没什么反应,周老夫人背上的伤口依旧在一路溃烂。
阿泽不由得在心里也学着赵旅长骂了一句“他妈的”,感觉此言确实能冷静心绪,于是平静的接着道:“都给她喝了吧。”
接下来的一幕让屋内没见过老鼠长尾巴那个场景的几人目瞪口呆,一齐见证了医学上的奇迹。
老太太背上的溃烂慢慢停止了,红黄相间的浓稠液体不断涌动着向外鼓,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消停下来。阿泽毫不客气的拽过旁边的被子在她背上轻轻擦了一下,脓液之下竟然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有些透明的皮肤,只是那颜色很不乐观,是怎么看怎么有问题的黑紫色。
赵旅长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脏话:“这他妈的怎么回事,你给她吃的仙丹吗?”
阿泽看了小黑一眼,答道:“正是。”
周怀信半宿没睡,心时时刻刻悬在半空中,此刻简直要虚脱,用气声问道:“阿泽姑娘,我娘这是没事了吗?”
“还没有,那火有毒,这个药对解毒没用。当务之急是要抓到放火的怪物,拿到它的血或许能有一些办法。”斟酌了一下后决定实话实说,“这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有效。”
“怪物,对,怪物!赵旅长,寻找那怪物的事情还得拜托您,求您帮帮忙!”周怀信轻轻放下他娘,给赵旅长一躬到底。
“诶诶,你这是干啥,这还用说,那怪物我就是搜遍鹞子山、翻边赤水县也肯定给你找到!他妈的还烧死我三个兵呢!阿泽姑娘,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我赵大牛服!”
郑远之一听,把本名都报上了,就知道这大哥又热血上头。不过这阿泽姑娘确实手段了得,如果不是场合不对,简直想详细盘问她师承何方,用的又是什么药。吴军医却是激动的连场合也不顾了,“阿泽姑娘,你这药太灵了!要是有了这药,战场上受了伤的兄弟们能多了多少活下来的希望啊,姑娘,你这药还有么,能否给我老吴一枚研究研究?”
阿泽心说,救你战场上的兄弟怕不是要把我的血放干,只好继续说瞎话,“此物难得,仅此一枚。”
说完发现自己在胡说八道一途上也是颇有天分。
吴军医扼腕叹息:“可惜啊,太可惜了!那姑娘有药方么,还能再制么?”
阿泽:“并没有。”
小黑见阿泽听劝隐瞒身份,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又有自己无用了的失落,听了这句话,终于得到了点评的机会:“火候还是差了点儿,你这个并没有简直欠揍,给点儿惋惜的表情好吗?而且你攥着个拳是在干嘛,是想揍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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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那只小老鼠最终也没活成,被当作实验品测试了阿泽血液的解毒功效,结果证明确实无用。
靠着喝血,当然是稀释过的,周老夫人又熬了几天。期间老中医来了两次,省城来的西医洋大夫待了两天,都是没有什么办法,老太太的脸色也是越来越灰败。
这天下午,周老夫人突然清醒了,挣扎着要坐起来。周怀信不敢违逆她的意思,把屋子里的棉被层层叠叠堆在她的身前,让她趴在上面借力。背上新生的皮肤不碰的时候还好,稍稍一动,与衣料摩擦到,就像砂纸打磨一般的疼,周老夫人只好艰难的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今天是初十了吧?”因为趴着压迫了胸腔,她的声音像像是挤出来的。
“对,娘,是初十了。”
“你生日啊,怀信,娘总算是熬到了。曲柳,你去,下碗长寿面来。”
周怀信立马红了眼眶:“娘,您的身体要紧,还过什么生日不生日的。”
周老夫人摆了摆手:“你看你,都瘦了,这些天没吃好也没睡好吧。”
“娘,只要你能好起来……”
“娘的事,自己清楚,再给你过个生日,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周老夫人虽然气息不稳,但思路清晰语句顺畅,说得周怀信心惊胆战。
卧房的窗子开了两扇,午后的阳光里有细碎的微尘漂荡。外面的天空是透亮的蓝,远处山林的尖尖就像是画在这背景上,因为太远,失掉了本真的绿,倒成了深浅不一的灰,就像周老夫人此时看见的过往一样,太多画面烧成了灰色,唯剩一把灼心的红。
“怀信啊,当年你爹给你起名一个立字,你成年后我又请老先生给你取了怀信这个表字,用意你还记得吧?”
“记得,’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爹娘希望我仁义为人、守信践诺。”
周老夫人叹了口气:“是啊,你做的很好。”
周怀信知他娘所指是开棺之时他所立下的定要查明真相的誓言,却未曾想那日竟……悔恨道:“娘,您不要再说了……”
“儿啊,现在不说,我怕就来不及了……”周怀信眼泪刷的流了下来,周老夫人的手抬了抬,又垂了下去,“要是娘就这么死了,你肯定会带着这个心结一辈子,唉,是娘错了。人在做天在看,有这一天是早晚的事,那天娘是生气,但转念一想却很欣慰,你有情有义,是爹娘希望的样子。”
“娘!如果我知道……我那天、我绝不会那么做,是我伤了您的心……”
周老夫人努力弯了一下嘴角:“不,你应该那么做,以行守正,才是坚定不移的正,可是娘做错了,娘一念之差害了许多人。”
周老夫人说话慢,曲柳动作却很利索,短短时间长寿面已然做好端了进来。
“来,先把面吃了,希望我儿以后岁月平安。”
面是往年周老夫人会亲手做的那种,一个荷包蛋、几棵青菜、撒上一些碎葱花的清汤面,简简单单清淡绵长,今天吃来却格外的苦和咸。
周怀信哽咽着吃完面,周老夫人又让曲柳叫了阿泽和张管家来,小黑提醒阿泽这可能是要交代后事,不要让苏欢一个孩子见这种场面,阿泽就让曲柳带了苏欢在院子里边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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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泽姑娘,那天真是对不起……”
阿泽没想到她这后事会从这里开始交代,愣了一下,把“我只是您儿子付了钱的棋子而已无需道歉”咽了下去,换了一句人话,“没事,我没有放在心上”,同时又在心里补充了道,“说我是妖女也不能算错,否则您的尸体恐怕早就凉了”,却不想被旁边的小黑换了个人称原样说了出来,阿泽默默瞪了他一眼,忍住没有发作。
“姑娘你那天说花蕊她……她是鬼魂吗,她还在这么?”
阿泽与周怀信对视了一眼,答道:“我所看见的周夫人不是鬼魂,她可以说是应周少爷思念而生,现在,已不在此处了。”
周老夫人“嗯”了一声:“人真是矛盾,那天我怕她是鬼魂,怕她来找我报仇也怕她跟在怀信身边是要迁怒于他,唉,现在知道她不是鬼魂,又觉得有些可惜,不能跟她道歉了……”
阿泽不会好好说话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完全,“没事,你去轮回之后……”,她突然停住,倒不是反省出了不应该这样说,而是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所谓去轮回之后会怎样,先前连小黑也说不知,那是否能再见面道歉之类的也就不好说了。
周怀信激动道:“阿泽姑娘!我娘她不会有事的,赵旅长一定会抓到那怪物,一定会的!”
周老夫人猜到是与给自己治伤有关,不过此时已没有精力也不愿再去细想,唯有一腔话想要诉说:“花蕊不在,我就讲给你们听吧。”
张管家在一旁阻拦道:“老夫人,要说错,我也有错,要不我来说吧,您的身体……”
“不,是我的错。那一天,是腊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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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大明寺照例举行了法会,念经声顺着缭绕的香烟飘摇而上,善男信女们诚心祈祷,周老夫人也不例外,一心希望佛主指引让儿子别再受那青楼女子迷惑。
法会后周老夫人和张管家以及店里的一个小丫鬟跟随着其他信众排了队,等着领佛粥。
见队伍有点儿长,小丫鬟怕周老夫人着急,便给她讲了些江都本地的典故,提到这佛前供奉的腊八粥时,重点一下子就转到了好吃上:“老夫人,这粥里有核桃仁、松子仁、莲子、红枣、还有桂圆肉、枸杞等等,配在糯米里面,真的是香甜可口呢。”
周老夫人敷衍的点了点头,小丫鬟伶俐,见到老夫人不愿说话,便不再聒噪,领了粥之后,三人在下山路上却被一个路边打扫的和尚模样的中年人叫住。
说他是和尚模样,只因他穿着僧袍,也是光头,可头上却没有戒疤,身上也没有串珠之类。
“这位老夫人愁眉不展,恐怕是有难事呀,而且还是和女人有关。”
周老夫人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身份,便没答话,而是接着往山下走,却听到他在背后说道:“看起来是女人,却只怕是只雪妖,老夫人试试便知。”
“我当时真的是鬼迷了心窍,一方面觉得怎么可能,一方面又不由自主的开始怀疑,后来找机会摸了摸花蕊姑娘的手,真的是冷冰冰。”
“娘,花蕊她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是啊,要不怎么说我是鬼迷了心窍呢……”
阿泽若有所思道:“如果像你们所说彦唯不是普通人的话,这也不是不可能,妖拥有了一定的能力,确实可以影响他人想法,法术之类说不定也可办到。”
“原来是这样……唉,那之后我对他深信不疑,酿成大错。”
周老夫人再上山的时候,只带了张管家一人,隐隐的畏惧之中也生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彦唯依旧在阶梯边打扫,见到周老夫人胸有成竹的问道:“怎么样?”
“彦唯师父,这、这我该怎么办,她会不会害我的儿子啊!”
周老夫人后来知道了这彦唯并不是什么和尚,据他自己所说乃是江湖闲散之人,有些祖传的法术,前些日子意外受了伤被大明寺的和尚收留,现下在那里当个杂役而,即便如此周老夫人和张管家还是尊称他一声师父。
“老夫人,人妖殊途,终归是有违天理,而且这个女人还会给您儿子带来灾祸,也许,这灾祸从两人一见面就已经开始了。”
周老夫人早已听闻儿子为了这花蕊得罪了黄老板那个变态的小儿子,更是不安。
“大师,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这事说难也难,毕竟那可是妖,说简单也简单,恰好我这里正有克雪妖的法宝,只需要老夫人一件贴身之物作为引子。”
见周老夫人不明,彦唯耐心解释道:“贴身之物附有你的念意,作引最为合适。”
“娘,就是此物吗?”周怀信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玉佛,正是开棺之后从花蕊手中掉出来的那个。
周老夫人费力的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个。他让我三天后去取,我再取回来之时,上面多了一丝红痕。”
此后周老夫人依照彦唯的嘱托把这玉佛作为示好的礼物送给了花蕊,彦唯却一直不肯告诉她这妖要怎样的除,只是保证绝对有效。周老夫人终究还是担心误伤了自己的儿子,也怕他到时阻拦,就找了个借口骗他先回东北。
花蕊提出想要回家看看的时候,周老夫人是有些犹豫的,如果她有家人,那她又怎么会是妖呢?只是彦唯花言巧语,说那户人家十有八九也是受她所骗的普通人,而他的法术对人没有用,他们不会受到一丁点儿伤害云云。
当周老夫人站在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花蕊家门口的时候,当她见到三具焦尸的时候,几乎把胃都呕了出来,不仅是因为场面吓人,更是因为从内心深处泛起的懊悔。
“我错了,那就是一个妖僧,不,是一个妖人!”
张管家也愤恨道:“全都是他设计了老夫人,他是有预谋的!”
给花蕊一家三口下葬那天,彦唯就在墓地远远的看着。葬礼完毕周老夫人遣退了众人,跟他要个说法的时候,他毫不在乎的摊了摊手:“没错,他们都是人,本来我就知道是人,可是人和妖又有多大分别,即便是人你也不会愿意让个娼妓进你们周家大门,我替你把她除掉,永绝后患,结果不是一样的?”
“你胡说!这怎么能一样,你怎么能杀人?!”
彦唯也不跟她争:“随便你怎么想吧,可别忘了这里边也有你的一份儿。不管怎么说,大家合力之下,事情已经解决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你休想!你休想我、我们周家会为你办任何事情!”
彦唯诡秘的笑了笑:“你且想想吧。”
这周老爷子是老来得子,在周怀信没有出生前,家里的生意周老夫人也在帮忙打理,因此她在火场之时怕虽然是怕,悔也是悔,但吐完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毁灭那让她心虚的证据,和张管家将火场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给花蕊的那个玉佛。直到周怀信执意开棺那天,看见它从花蕊的手中掉出来,才明白了彦唯那个笑的意思。
“娘,那彦唯究竟要您做什么?”
“说来也怪,他让我带他回东北,替他在大山深处找一样东西,但他还没说这东西究竟什么样、怎么找,他就失踪了……除此而外,只是要了些银钱罢了。”
阿泽想起前几天在彦唯住处所见的那张字条,问道:“那黎玉凤是怎么回事?”
“谁?”
周老夫人的神情似乎是真的没听过这个名字。
“苏家和黎玉凤这个名字,你不知道么?”
“哦,”周老夫人恍然大悟,“苏大老婆,原来她姓黎。唉,怀信对花蕊在身边这个事情深信不疑,我怀疑他是中了邪,找过方士、强迫他看过医生,当时还找过苏大老婆来家里跳过大神。唉,她暗讽我没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当时我生气之下把她赶走了,现在想想,也许她真能通灵,是在劝导我迷途知返也不一定,可惜,我没听进去……”
苏欢却未曾提过她还有个奶奶,只是苏奶奶与那彦唯又有何瓜葛?“这个为何会在彦唯的住处?”
周老夫人不明所以,周怀信接过字条一看,字写得歪歪扭扭:“张叔,这是你的字迹?”
张管家见瞒不下去,“扑通”一声跪下了:“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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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玉凤比苏大小上几岁,这年刚四十出头,性格上跟老实巴交的苏大完全不同,在旁人看来倒是和她神婆的身份统一,很有点儿疯疯癫癫的意思。
自从嫁给了苏大,黎玉凤几乎是洗手不干了,这天到周家跳大神儿,是因为苏二又欠了债,数量还不小。只是哪来的鬼魂,分明是人心有鬼,于是假借神的嘴告诫了那周老夫人一番,谁知道,话说的太直太狠,神的名义也不管用,直接被人赶了出来,只拿到了一半的钱。
黎玉凤穿着法衣,夹着神鼓和鼓槌儿,把铜钱扣在掌心里摇来摇去:“神呐、祖先呐,下次一定提醒我,少管闲事,不然子孙活不下去,还要害您挨骂,对不住对不住了……”
这嘟嘟囔囔远去的身影正被上周府要钱的彦唯看在眼中,不知怎么引起了他的兴趣。张管家知他不是好人,本来不想告诉他,奈何被他以“周少爷想必很想知道那玉上的红丝是怎么来的、起什么作用”威胁,只好将黎玉凤的地址写给了他。
“黎玉凤现在在哪里呢?”见张管家满脸愧疚,阿泽不由得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她死了?”
这个阿泽之前说是苏大的亲戚,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可对苏欢又确实很好,如果因为苏欢奶奶的死不愿再治老夫人怎么办,想到这张管家连忙求道:“地址是我给的,我不知道她的死跟彦唯有没有关系,但是这跟老夫人没有一点儿关系,老夫人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请你一定要救救老夫人啊!”
周老夫人听了颓然道:“原来我害死的无辜之人还有一个……”
“不,不!老夫人,这跟您没关系,地址是我写给他的。”
“若不是我,那彦唯也不会来赤水县。唉,我也是报应不爽。”周老夫人说完这句话,头软软的歪了歪,整个人顺着被子滑了下去。
“娘,娘!”
阿泽快步上前输了一些灵力在她体内。
“阿泽姑娘,我娘怎么样了?”
阿泽摇摇头:“我减慢了她的心跳,但是恐怕依旧挨不到明日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