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了一些人,这世间的岁月突然就快了起来,转眼间便已入秋。
小黑大部分时间待在阿泽和苏欢身边叨叨叨,偶尔也会消失一段时间去所谓的“公干”。阿泽和苏欢依旧是周府常客,而小黑依旧时不时的对此表示不满。那天实在忍不住叨叨了一句“人家是有妇之夫”,阿泽反问“你不是要我帮帮他么?”,小黑坚决不同意这种以身饲虎的思路,阿泽回之以“我送他最后一程”让他彻底闭了嘴,再也不提这个话题。
阿泽和苏欢倒是由此真正的从河口村走进了赤水县,甚至从各色伙计口中了解了更为辽阔的土地和风俗,与书本上看来的两相对照,很是有些意思。阿泽有兴致的时候,还会与周家的工匠师傅探讨一下木雕手艺,虽说她自己全是天然随性毫无章法,而人家工匠条理分明讲究传承,但拿着作品来看,双方也能非常和谐的聊个半晌。在小黑看来,阿泽现如今是越来越像个人了,一方面感到欣慰,一方面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想。
这日清晨,秋风舒爽,阿泽拿了一卷书照旧坐在院子里她专属的长条石上翻看,只不过这石头旁边多了一棵树,正是那日埋下的小树桩。这些日子不需要斗妖也无需放血,闲来无事之下,已经被她用灵力培养成了一人环抱粗细。
小黑见她倚在树干上,长发未挽,随着清风飘动,心中觉得十分美好,蹲在旁边手欠的拨来拨去,拨的阿泽心烦,伸手将他推了个跟头。
“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怎么这么可怜!”小黑坐在地上打算撒泼,过了一会儿见阿泽不理他,这泼撒不起来,决定改用指责策略,“你看看,这才几个月,形象呢?先前那个高贵典雅的神仙姐姐呢?现在倒好,连头发都不梳了,你是打算当女鬼了吗?”说完暗自窃喜,女鬼与自己正般配,转念又一想,还是不好,自己怎能有这么自私的想法。
阿泽见他神色变幻,就知道他又在自己编故事,这一点上阿泽是十分佩服他的,就他这个精神力,如果有实体的话肯定远超周怀信,说不定能靠一己之力想出一个新世界来。
小黑成功吸引了阿泽的注意力,却没想到也有词穷的一天,突然找不到话题,好在这时苏欢追着两只鸡跑过给他解了围,让他趁机若无其事的起了身。
大公鸡美丽威武,母鸡胖墩可爱,此刻被苏欢撵的满院子跑,多亏先前被大黄牙推到的板帐子又重新竖了起来,否则小黑怀疑这两只鸡会被苏欢一路追到县城里去。
这刺激小黑有了新想法:“不行,得送欢欢去上学!”
阿泽听闻,放下了手中书卷,乃是一本《封神演义》。
小黑立马转移了注意力:“我还以为你看什么这么认真,你你你,你竟然是在看小说!咦,对了,你说这书中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你说呢?”
“我不知道啊,那时候我还小!”
阿泽无语:“上学,接着说上学,可以吗?”
“对对对,上学。你看!”说着指着苏欢的身影跟随她的动作也转了一个圈儿,“简直要成了个野孩子,再不读书,长大了可怎么办?”
“自由自在不好吗?”
小黑难得正经的想了想:“你灵力强大,自不必受世俗所限,可欢欢她是个人,她需要有安身立命的本领才能在这世间活下去。”
“安身立命……”阿泽重复了一遍,正是她最初想过的,自己凭空出现,没有安身立命的依据。只是自己与苏欢不同,自己没有目的,而小黑的意思是苏欢没有手段,想到这,“有我在,她不需要什么本领。”
“不不不,”说着,发觉自己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不太合适,便蹲在了阿泽面前,“生而为人,机会难得,她应该亲自去品尝酸甜苦咸,总有一天她会有想要而你未必给得了的,她需要自己努力过,才能不后悔不遗憾。”
阿泽听到这,慢慢坐正了,低头看着小黑的认真模样,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描述的那么清楚的冰糖葫芦的味道其实他并没能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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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锔盆子、锔碗、锔大缸啊!”一阵吆喝声惊扰了对视发呆的两人,一齐将目光转向别处。
小黑再次若无其事的起身在院子里溜达了两步,没话找话道:“啊,锔匠这个行当啊,破镜重圆,神奇神奇……”
阿泽瞧了一眼他的背影,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再也不用飘的了,学人走路倒是挺像模像样。
苏欢放过了两只鸡,跑到阿泽身边:“阿泽姐姐,我们叫那个大叔来锔一下碗好不好?”
阿泽想起那天苏家被大黄牙带人砸了之后,苏欢仔细收起来的那些碗碟碎片,点了点头。
苏欢一溜烟跑到院子外喊了声“李大叔——”,那李锔匠便挑着扁担转了回来,跟着苏欢到了苏家门口,却见院子里只站了一个年轻女子,之前来锔碗时见过的苏大和苏奶奶都不在的样子,有些拘谨不知道应不应该进来,阿泽见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姑娘,我、我这还带着老爹,他吧,”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这里有点儿不太清醒了,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但是,”说到这带上了一丝恳求的语气,“但是姑娘你别害怕,我老爹不会伤人,我干活的时候让他在一边待着就行……”
阿泽早已看见那个跟在他身后的老头儿,佝偻着腰,低着头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样子有些疯癫,不过对于她来说,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进来吧。”
“哎、哎!”李锔匠感激的躬了躬身。
进门后放下扁担,从挑子里拿出了两个折叠的小马扎,一个给他父亲,一个给他自己,阿泽注意到有根麻绳两头分别拴在两人腰间,心想这倒是一个好方法。
苏欢把她分类收拾好的碗碟碎片装在簸箕里从屋里端了出来,端的摇摇晃晃,阿泽赶紧伸手接过来放到李锔匠面前的地上。
李锔匠是典型的走街串巷的手艺人,风吹日晒之下皮肤黝黑粗糙,手指上还有不少裂开的口子,估摸着40岁上下,但头发已经花白。他从挑子里拿出一件补丁摞着补丁的挂脖围裙穿好,便拿起一块块的碎瓷片儿认真对了起来。
苏欢蹲在旁边:“李大叔,能修吗?”
李锔匠研究了一会儿,只有碎的整齐的才有修的价值,有些太细碎的,或者是少了一些碎片的,那就修不了了,最后只挑出来一个碗和一个碟子而已。
苏欢有些失望,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吧,就这些吧……”
阿泽对这个手艺有些好奇,也跟着苏欢一起站在一旁瞧。
李锔匠为人木讷,不善言辞,只是专心干活,一时间,院子里只有他那个老爹的嘟囔声,难得的是小黑也很安静。
只见李锔匠把对拢的碗仔细的用细绳子捆好了,又在需要下钻的地方做了标记,然后开始上弓打眼儿。那打眼儿的工具好像琴弓子,绕上细轴之后来回拉动弦弓,细轴下面的钻头就慢慢磨下一些碎瓷粉来。这是一个细致耗时的活儿,苏欢毕竟还小,而且之前家里没少被砸,这锔碗的过程也看过好几回了,待不住又跑到一边去玩儿,阿泽倒是有些愣神。
小黑看了半晌,也是觉得很有意思。李锔匠打好钻孔之后,把弯好的细铁片打进钻孔里,跨越裂痕固定好,涂了特质的灰膏之后这碗竟然还能盛水。虽然以前也浮皮潦草的看过,却不像今日这般往心里去,不过总的来说,小黑也跟小孩子一样是没有耐心的,见碗锔好,这嘴就又闲不住了。
“阿泽,你发什么呆呢?”
阿泽抬眼看了看他,若有所思,总觉得弦弓钻孔的这个场景自己在哪里见过,可是偏偏想不起来。
小黑误会了她的意思:“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想我先前对你灵魂碎裂的比喻很到位吧?那没办法,聪慧机敏嘛便是如此。”
阿泽挑了挑嘴角,基本可以翻译为“无聊”。
趁有外人在她不便打骂自己,小黑决定再刺激她一下,“只是不知道是哪个高人,用什么把你这灵魂锔起来的……”没说完见阿泽垂下了眼睑,他立刻后悔的想抽自己一巴掌。任谁知道自己灵魂中可能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都会觉得别扭,更何况她这么个内心孤傲的人呢,自己这是个什么比喻!“我、我瞎说的,你别放在心上……灵魂中并不需要别的东西,哦,对,你那个应该跟骨折后自行长好差不多,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阿泽抬头笑了笑,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并把那句“你之所以不是鬼,却是因为你灵魂里缺了东西”默默咽了下去。
院子里的公鸡好像休息够了,突然“喔喔喔”的叫了起来,把李锔匠的疯老爹吓了一跳,也跟着“喔喔喔”的叫了几声,李锔匠有点儿尴尬的看了看阿泽。阿泽摆了摆手道:“没事。”
其实公鸡白天每隔一两个时辰就会叫上一阵子,苏欢却坚定的认为它这是饿了,于是开始四处找东西给它吃。先前偷偷藏好的蜻蜓已经喂完了,就蹲在院子里那棵小树旁边挖蚯蚓,因为这里经常浇水地面潮湿且前几天有成功挖掘的经验。谁知今天蚯蚓没挖到,蚰蜒倒是跑出来一条,苏欢眼疾手快,按了一下,那蚰蜒挣掉了几条腿还要跑,她当下直接用手捏了起来,小黑在旁边忍不住扶了额:“本来可可爱爱的一个小丫头,自从跟了你,就有长成傻大胆儿的趋势……”
“来来来,大红吃这个!”
苏欢给公鸡起了个名字叫大红,而母鸡叫小黄,因为小黄不爱叫,大红在吃东西上就占了不少优势,颈羽越发红的发亮。
谁知李锔匠他爹见了这喂鸡的场面,突然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的惨叫,“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放开我,求求你发开我——”,说完起身就跑,拴在腰间的绳子直接把李锔匠拽了个趔趄。
李锔匠知道他爹这是犯病了,赶紧一把把他抱住:“爹、爹——你别怕,没事没事,没事了,没有了,那墙串子已经被公鸡吃了,你看,没有了,别怕——”
李老爹这一声惨叫吓得苏欢一哆嗦,手里的蚰蜒就掉在了地上,好在大红给力,三两下把它啄死下了肚。
只是李老爹这病犯得厉害,折腾了好半天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照旧坐在小马扎上嘟嘟囔囔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锔匠万分抱歉的冲阿泽哈腰:“对不住对不住,吓到你们了吧,我这老爹平时都还好,就是看不得这墙串子蜈蚣之类的,看见了总要犯病,要不今天这活儿我就不收钱了,对不住了……”
苏欢是一个很体谅的小孩儿,劝慰道:“没事的李大叔,我们胆子大,不怕,对吧阿泽姐姐?”
阿泽点了点头:“对,只是这病有些奇怪。”
李锔匠搓了搓手,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不,姑娘,我爹这病的确实……”
本来李锔匠家祖传的“锔活儿”并不是这走街串巷给平头百姓锔缸锔碗的“粗活”,而是“细活”,也叫做“锔活秀”。
满清八旗子弟所爱的“赏花弄鸟,玩瓷藏玉”中就有瓷器这一项,一旦失手跌碎了岂不可惜,于是就渐渐有了修补的行当。如果说“粗活”是混口饭吃,那“细活”在发展了一段时间之后,几乎可以算作一种艺术了,不仅要求工艺精湛,更要求修补的工匠能够就着自然裂开的纹路发挥创造,锔的好的瓷器因体现了一种残缺之中率性自然的艺术美,从而身价倍增的也是不少。
只是这“锔活秀”手艺可以磨练,但精巧的心思却可遇而不可求,李锔匠太爷爷曾经风光一时,给不少王亲贵胄、古董藏家献过手艺,只是儿子心思愚钝、孙子也是不成事,从李锔匠他爹开始彻底只剩了“粗活”手艺。
李锔匠年轻时倒是有几分灵气,却逢战乱无常,学艺无门,经过了十几二十年,也消磨成了一个只会闷头干活、重复日子的粗笨手艺人。他娘缠绵病榻多年之后,前年去世了,剩下他和他爹两个人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苦,倒也相安无事,直到……
“前几个月,我干完活儿回家,看见我爹他、他突然就疯了……”
李锔匠一进门,就看见他爹蹲在一张破凳子上,惊慌的往四周乱瞄,眼神散乱:“别过来、别过来……我不知道在哪儿啊,册子你拿走,拿走……”
李锔匠觉得奇怪,他爹虽然身体不好,但精神上却从来没出现过什么问题。
“爹,你怎么了,快下来——”
不论李锔匠怎么劝说,他爹都不愿从凳子上下来,只说地上全是墙串子,下去就会被吃了。只是蹲在凳子上总不是长久之计,后来他实在蹲不住了从凳子上摔了下来,狠命的叫了半晌昏过去了才算了事。
“我找大夫看过,大夫也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说可能是受了惊吓。后来好几个月我爹他只能待在炕上,他觉得地上全是墙串子,直到最近才好了一点儿,刚才吓到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
阿泽随口说了一句:“这病的倒是突然。”
李锔匠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出口抱怨了一下:“哎,虽然我爹手艺不行,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人,都说是善有善报,可是……邻居告诉我,那天早上有个和尚来化缘,我爹把他让进门待了好半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我爹就……我爹他只要自己有口饭吃,就见不得别人饿着,我真是不明白,好人怎么会是这个下场……”
“你觉得与那个和尚有关?”
李锔匠显然是不习惯以恶意揣测别人,只是叹了口气:“哎,我也不知道,邻居说见到那和尚走的时候笑的很奇怪,不像是个好人,可是我爹也没磕着碰着的,也不能说他把我爹怎么着了……”
没想到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苏欢突然插话道:“前几个月也有一个和尚来我家讨饭,我给了他一个窝头,他还抱过我呢。”
阿泽蹲下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苏欢然后了半天,“我忘了……他好像说他不要窝头,他要别的东西,可是……后面、后面我忘了……”
阿泽见苏欢皱着眉想得痛苦,便道:“别想了,人总是要忘记一些事情的……”,说到这有些感同身受,便抬手轻抚了一下苏欢的额头,“尤其是相隔久远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苏欢身体内那股奇怪的灵力有些躁动,正犹豫是否要尝试以灵力安抚,这躁动又平静了下去,而苏欢道:“也没有很久远,就是今年最后一场雪那会儿……”
阿泽与小黑对视一眼,正是小黑见到苏奶奶死在河边的那天。和尚、写有苏奶奶名字的字条……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彦唯。
“哦,对,东西,我家倒是丢了一样东西。”李锔匠听了苏欢的话突然说道,“我太爷爷不怎么识字,但是画工却很好,他留下来一本册子,里面有他修复过的一些陶瓷器描样,算是一样祖传的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我和我爹一直保管的挺好的,后来不见了。”
李老爹在旁边听了嘟囔道:“拿走,册子你拿走,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阿泽问。
李老爹突然抬头笑的诡异:“这个图案,我真的不知道。”说完在地面上画了一个类似阿拉伯数字8的图形,那8字图形的轮廓是用线条框起来的,他又在那线框里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画了一些细线,“嘿嘿,就是这个,那个和尚问我有没有见过,我见过呀,爷爷画册上就有,可是哪里来的我怎么知道,这得去问我爷爷喽。”说完突然又一脸惊恐,“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那图案毫无章法的画在黑土地上,却恍恍惚惚飘了起来,像烙铁一般撞进了阿泽的脑海中,与她梦境中那冰雪宫殿门廊浮刻的章纹重合,章纹渐渐融化露出一只白皙的手来。
“阿泽,你怎么了?”
阿泽苍白着脸踉跄起身,摆了摆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