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大雨瓢泼,雷声阵阵,赵旅长的车嘎的一声停在军营院子里,激起了一阵水花,指挥部门口的警卫赶紧打了伞跑过来:“旅长,您回来了!”
这雨势和风势都不得了,赵旅长一下车就被扫湿了半条裤子,当下怒问苍天:“什么天儿,立秋这么多天了还下这么大雨,老天爷抽的什么风!”话音刚落,老天爷用一个亮如白昼的闪电外加一个炸雷回答了他。
“不打了不打了,没个鸟用。”说着推开了警卫撑伞的胳膊,仗着自己腿长,几步迈进了指挥部,一进门,就看见了郑远之背着个手,正在欣赏趁他不在的这几天搞出来的鲤鱼精尸骨展。
“郑遥!老子不在你这搞了个什么鸟玩意儿?!”
赵旅长一直觉得“远之、远之”,软绵绵的叫不出口,从来都是直呼郑远之大名。
而郑遥无人之时也是从来不叫旅长的,听了他的声音,头也不回,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赵达,这你就错了,落汤鸡才属于鸟类,”接着双手一挥,颇有指点江山之势,“而这,是鱼类,和鸟那是平级的不同物种!”
赵达脱了军装外套抖了抖,又跺了跺脚,地上立刻汪了一滩水:“你又拐着弯儿骂老子,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郑遥虽然已经是三十好几奔四十去的人了,但不干正事儿的时候依然像个毛头小子,几步过来抓着赵达的手臂,也不管他衬衫依旧湿答答的:“来,你来看,怎么样?下午刚完工,今天的天气很应景对不对?鲤登龙门,风雨从之!”
赵达被他拽着手臂先是欣赏了长桌上的鲤鱼精骨头标本,接着又看了墙上那小孩手心大小的鱼鳞拼出来的龙,再一次深刻反省当年是如何救了这么一朵奇葩,咬牙切齿道:“我看你是病得不轻!好歹你也是个读书人,没事儿折腾尸体,还折腾出这么多新花样来!”
郑远之一向对自己在疯与不疯的边缘游刃有余而颇感自豪,但最讨厌赵达说他疯,正要一把将他搡开,结果听到后半句,反倒把他拽到桌案前,正对着那鲤鱼空洞洞的一只眼道,“对啊,你也觉得我有很创意对不对!哎,这书读完了,没摆弄成远古生物化石,却弄到了一条鲤鱼精,要是我那些师长同窗们知道了定要羡慕死了!对,我要写信告诉埃德蒙!”
赵达听他越说越不上路,还敢提那洋和尚,甩开他的手,“我看你们是都有病!买条不能吃的鱼回来玩儿,真是闲的慌!”说完又觉得话说得有点儿冲,掩饰的走到门口作势张望了一下,“诶,你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郑遥靠在放鲤鱼精的长桌上,轻笑了一下,“确实,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不能吃又有什么用呢……”笑完只觉手中水迹冰冷又炙热。
闪电仍时不时的划过天空,赵达看了一会儿,感觉这雨一时半会儿是没有希望了。
又一道闪电划过之时,一辆车疾速驰来,擦着赵旅长车的边儿停下了,同样扬起了一阵水花,车还没停稳,一个人影跳下车几步跑进了指挥部:“旅长!家里出事了!”
这人携风带雨的进来,赵旅长被吹的打了个寒战,“干嘛呢?!咋咋呼呼的!”
“旅、旅长,二夫人发、发疯了……”
“啥?”
郑远之一愣,几步过来拽着来报信的小兵:“你冷静点,好好说话,夫人怎么了?”
“夫、夫人下午喊着头疼,砸东西,现在、现在已经不认识人了……”
“操,这都什么事儿?!我回去看看!”赵旅长说完转身往外走。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赵旅长扭头看了郑远之一眼,在他担忧的眼神中将那句“大雨天你凑什么热闹”咽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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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大雨从傍晚开始下,直下到快半夜也没停,道路泥泞,车子颠簸不堪,车上的三个人全身湿透,正在不断往下滴水。
“小王,找大夫了么?”郑远之问。
开车的小王边看路边答:“找了,下午二夫人喊头疼就找了,药也喝了,可是没用,晚上还越来越严重,我来之前,二夫、夫人还拿了剪刀要、要杀人,他们私底下都说、说二夫人是中邪了……”
“扯淡!文挚文宁没事吧?”
“没、没事,小少爷还没从外公家回来,是大少爷让我来找您的,我走的时候他正和两个丫鬟拦着二夫人呢。”
郑远之看了赵旅长一眼,并不觉得扯淡,转头对小王:“前面左转绕道河口村去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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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泽感觉自己跟大雨天晕车这个事情真是有着不解的孽缘,到了赵旅长在县城的宅院之时,忍吐已经忍到了极限,好在郑远之比较善解人意,一路上制止了赵旅长的叨吧叨。
院门一开,一阵吵嚷声便穿透雨声而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你!”
“二夫人,您、您别乱动,别伤着您自己,还、还有您肚子里的孩子……”
“娘、娘,您清醒点儿,我是文挚,您这究竟是怎么了……”
“呦,晓芸姐姐这真是本事大了,仗着怀了个孩子就要杀人了,啧啧,看来先前的头晕柔弱都是装的呀……”
“闭嘴!来几个人把她赶回房间去关起来!”
“赵文挚你敢!好歹我也是你长辈!”
“三夫人,您先回房休息吧,您看这乱糟糟的,别磕了碰了您……”
“谁敢拉我!哎呦,说来也巧了,下午让大夫给我也诊了个脉,我呀,也有了咱们旅长的孩子了,你们谁敢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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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三声枪响,四下立刻安静。赵旅长把枪别回腰间,大步进了厢房,一声怒喝:“都吵什么吵!”
小黑站在阿泽旁边解说道:“看见了没,手枪,跟你那天想乱动的步枪差不多,威力可以吧?上阵可杀敌,回家能熄祸呀。”
因为那几枪是冲天开的,除了响之外阿泽没觉出什么威力来,对赵旅长这么个平息事态的方式也是无法评价,倒是苏欢被这场面吓到,赶紧拽好了阿泽的衣袖。
三夫人见赵旅长发火,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凑上来柔声软语、娇羞无限道:“旅长您回来啦,我、我有——”
郑遥狠推了赵达一把:“站这干嘛,还不快去看看嫂子!”
三夫人的话被打断,暗瞪了郑遥好几眼。
赵达没那个眼色,看不出三夫人的情绪,很听话的道:“对,阿泽姑娘,还得你一起来。”
阿泽点了点头,随着他进了里间,郑远之和苏欢留在外间,与不愿回房的三夫人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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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蓬头垢面、大着肚子在床上挣扎,赵文挚按着她的双臂,不敢太用力,被挠了好几道血痕,另外两个小丫鬟一人按着一只脚,也是费力的很。
“爹,你快来看看娘!”
二夫人看见赵旅长眼神微动了一下,转瞬又变回痛苦和慌乱:“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要不你们杀了我!”
赵旅长少见的有些束手无策:“你、你这发的什么疯?”
阿泽本来还在犹豫,生病还不是请大夫要紧,找自己来能有什么用,但见了二夫人的眼神,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不太好的感觉,再上前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竟然有细微混乱的灵力波动。
小黑也跟着伸手在她额前虚虚的放了一下,震惊道:“有东西在吃她的灵魂!”
阿泽皱了一下眉:“也许,不止……”
见她神色,不是不确定,而是不便说出来,小黑立刻就懂了:“天呐,你是说还在吃她的脑子?!”
阿泽眼光微动,算是认可了小黑的说法。
赵文挚见她表情有异,紧张道:“我娘怎么了?”
阿泽没理他,而是划破中指滴了几滴血在二夫人嘴里,不一会儿,二夫人就软绵绵的晕了过去。
小黑扶额:“你这个行走的仙丹是彻底暴露了……”
“娘!我娘怎么样了,你刚才……”赵文挚想起了那场在周家堂屋的实验,想起了那杯所谓的仙丹,“你给我娘喝你的血?我娘怎么了,这是在治什么病,你又是什么人?!”赵文挚拉过阿泽的手一看,指尖伤口赫然痊愈,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阿泽手臂被他攥的生疼,按照先前两人几次难称愉快的相处经历,搡开他都已是客气,可此刻见他露出少年人的慌张模样,不知道为何有了些许谅解,因此只是轻轻推开了他,回头对赵旅长道:“让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赵旅长对眼前这个事也是迷惑不已,听了阿泽的话,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
两个小丫鬟立刻退了出去,赵文挚却站在床边不动:“不,我不走!”
赵旅长难得没发火,语气甚至堪称温和,“你出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在这掺合。”
赵文挚一来听不得别人说他是孩子,二来一向怀疑他娘对他爹来说可有可无,又气又急,眼眶泛红:“我不出去,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你们要对我娘做什么?!”
赵旅长再粗线条也听出了这句话对自己的质疑,当下就想骂他,却听门外郑远之喊道:“文挚你先出来,你爹娘是共过生死的,你爹一定有办法救你娘!”
赵文挚看了看阿泽又看了看他爹,怒气冲冲的摔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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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翘着脚坐在外间的椅子上,自觉有了身孕无比金贵,还抽空叫人加了几个垫子在椅背上,舒舒服服的说着风凉话,“共过生死又怎么样,生死在天,”说着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富贵有命啊!”
赵文挚不能动手打女人,气得扫掉了桌上的茶盏:“你闭嘴!”
三夫人正要再次张口,郑遥竟跟赵达一样冲天开了三枪,震下了房梁上些许尘土,震得三夫人嗓子眼儿里的话没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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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被震到的还有被模仿者赵达本人,他印象中的郑遥从来没跟除自己以外的人发过火,可这三枪开过,他怀疑如果自己这三夫人再多说一个字郑遥今天能毙了她,赶紧一声暴喝:“老三你滚回去!”
外屋的人踢踢踏踏的走了,走的怨气十足,阿泽上前关上了被赵文挚摔上又弹开的房门。
赵旅长感觉嗓子有点儿发紧,干咳了一声道:“阿泽姑娘,你说吧。”
阿泽点点头,出于安慰之意,先说了一句你不要害怕。赵旅长想起过往场面中她从未说过害怕不害怕的话,立马把腰杆挺的更直了:“你说、你说……”
“夫人脑子里面有东西,所以她才会神智不清,但具体是什么我一时之间还说不好。”想到之前在望月楼曾听赵旅长提过他夫人头晕之事,有些后悔当时没多问一句。
听了这话,赵旅长一个见了僵尸狼和鲤鱼精也只是略感意外的傻大胆儿立刻起一层的鸡皮疙瘩:“脑、脑子里有东西?”
“对,你不要害怕。”
赵旅长心说我不害怕,我只是控制不住的脊背发凉……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如果不是刚才那一番嘶喊,这把声音应该更温柔、更温暖。哪怕经过刚才那番折腾,神智恢复正常之后,二夫人依然给人以安宁恬淡之感,不是娇艳芍药,更像是清淡荷花,美的没有一点儿攻击性。
她轻声的一句话却将两人吓了一跳。
阿泽回身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了一下:“应该没事,不过我不是大夫,这个并不擅长……”
赵旅长犹豫再三,坐到了床边:“晓芸,你醒了,你也没事。”
晓芸笑了笑,“没想到还能看到你安慰我的一天,”说着起身往后退了退,靠在墙上,赵旅长想要扶她却被她躲开了,“我听到你们说的了。”
两人面面相觑,统一的不会说安慰的话,阿泽求助的看向小黑,却见他正皱着眉冥思苦想。
“不要让文挚知道,那孩子什么事都愿意往身上揽,又不肯跟别人说,前段日子听说抓什么野兽死了几个兵,他还偷偷哭了一场,要是他知道了,肯定要不停懊悔没有请更多大夫来看我。”
赵旅长良心发现:“是我的不好。”
晓芸眼圈儿有点儿泛红:“大夫看也看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去看看文挚,我想跟这位姑娘说几句话。”
赵旅长照抄了儿子的话:“我不去,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晓芸像哄孩子似的:“去吧,让文挚别担心,就说、就说我是头风吧,去吧……”
阿泽以为赵旅长是不放心只留下自己一个身份不明的,便道:“我会尽力的。”
赵旅长无法,只好出去,临走前冲阿泽弯了一下腰,于他已经算是一种恳求的姿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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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见了二夫人目送赵旅长背影的那个眼神,心中十分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下意识的走到窗前想要透透气,虽然他并没有这个需要。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阵风吹过,淅淅沥沥的水珠从树叶上掉下来,砸进地上的积水里。
二夫人道:“姑娘,你一定不是个普通人吧?”
阿泽想坐到她的床边再详细检查一下她现在的情况,却听她说道:“等等……姑娘,要不,你搬把椅子过来坐吧。”
阿泽便听了她的搬了旁边的椅子过来,与她保持了一些距离,也没有否定她刚才的话:“你叫我阿泽即可。”
“阿泽姑娘,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我想我知道我脑袋里的是什么……”
阿泽听她说话依旧轻声细语、气息平缓,不由对她的冷静心生敬佩:“你说。”
二夫人温柔的笑了笑,手却攥得更紧了,指甲钻进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疼:“阿泽姑娘,你别害怕,也别嫌恶心,要不、要不你再坐远点儿吧,你一个姑娘家,我怕吓到你……”
阿泽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起身给她拉上了被子,顺便坐到了床边:“你说吧,我不是普通人,我不害怕。”
二夫人好像是要哭,但又忍了回去,只是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可能是蚰蜒蜈蚣之类的,之前头晕时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东西,但这怎么可能呢,我劝自己这都是怀了孩子后的胡思乱想……刚才、刚才我模模糊糊的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好多细长的脚,不是用眼睛看到的,我……我不知道是怎么看见的。你别看大牛他当兵打仗都行,但他最怕这些虫子了,当年我们还住草房的时候,他总被吓到……你别告诉他我脑袋里是什么,我怕他害怕……”
“他不应该害怕,他应该让你不害怕。”
二夫人泪眼盈盈的笑了:“姑娘你还没嫁人吧,你不懂,以后你就懂了。”
不知为何,阿泽有些看不得她这个隐忍委屈的模样:“你要是想哭你可以哭。”
“不,我不能哭,哭了我就卸了劲儿,我就会害怕了。姑娘,我现在怎么会没事了呢?”
阿泽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可能是它怕我的血,暂时不动了。二夫人,我会想办法的。”
二夫人感激的笑笑:“我叫杨晓芸,你就叫我晓芸吧。”
“好。”
“我的孩子——”,晓芸突然惊慌的坐了起来,“我的孩子有没有……”
“没有,你放心。”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她又颓然坐了回去,“治不治我没关系,我的孩子已经快8个月了,能让我活到把她生下来么?大夫说是个女儿……”
阿泽推门出来的时候,四双眼睛齐齐的看过来,她攥着拳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了谎:“严重头风。”
“什么头风能这样?”赵文挚自然是不相信的,好在阿泽和晓芸已经商量好,“你可以进去看你娘了,好好照顾她。”果然他不再跟阿泽纠结。
这瞎话是当着赵旅长的面编的,自然糊弄不了他:“你们说什么了?她脑子里到底是什么?”
阿泽看看旁边的郑远之,见赵旅长并没有要他离开的意思,且对他先前的三枪有些赞赏,便接着道:“至于是什么我目前还不确定,但我会尽力想办法的。”说完又找了个杯子放了点儿血。
郑远之大惊:“你这是?”
“如果她再有不对劲,把这个给她喝了。”顿了顿,做了一个并不是很符合她性格的决定,“不,我要在这住上几日,今夜晓芸有什么不对劲直接叫我,还有,让吴军医明天一早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