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一家三口葬在江都,是真正的远在千里之遥。虽然听阿泽说过人死之后灵魂会去轮回,留下的尸体与砖石尘灰并无差别,但死后同穴的念头却始终在周怀信心中萦绕不去。两人于灯下共读“狐死守丘,代马依风”之句时,周怀信曾戏言“心安于何处,乡便在何处,比如从现在开始,就在你身前半尺”,而花蕊红着脸笑言“我却不是,我只愿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周怀信当时笃定她是害羞,可是有了之后的种种,却觉得没有资格再那样猜测她的想法,思量再三,终究下不了迁葬的决定,而是想出了一个在赤水县为她建衣冠冢的折中办法。
墓址本来选在山中一处幽静之地,谁知周老夫人知道了,拿主意改到了周家墓园。
时值正午,青山苍翠,松涛阵阵。
周老夫人和周怀信祭拜完周家列位先祖及周父之后,站在这座新落成的墓碑前,一时无言。
香烛渐渐烧完,周老夫人躬了躬身:“花蕊姑娘,我对你不起,更、更害死了你的父母,上月一难中侥幸不死,这笔债便未能偿还,我这心中,一直忐忑难安……”
“娘……”
周老夫人摆了摆手,示意让她说完:“其实我倒宁愿在怀信身边的是你的灵魂,让我能当着你的面赎了罪,让你能没有怨恨的陪伴他一生……唉,大错由我铸成,再说这些也委实过分,只是……如若你在天有灵,能否在梦中劝劝他,耐心等等他,这墓中预留的空棺……待他、待他百年,总会来陪你,能否劝他、劝他多留些时日,人生另有诸多欢喜,是他还没有见过的呀……”
“娘——”周怀信搀着周老夫人的手微微颤抖,原来他娘什么都知道。
“是啊,知子莫若母,有哪个母亲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呢……只是以前娘的眼光过于狭隘,只知我认为的好,却不愿去看你认为的好。死过一回,娘明白了,欢喜也好忧愁也罢,如果不是你所愿的,丝毫无用……”说到这,周老夫人摸了一把眼泪,“算了……我说这些也是在强求你,你好好跟她说会儿话吧,我去看看你爹……”
周怀信看着他娘佝偻的背影,心绪激荡、不得安宁。半晌后,半跪在墓前喃喃自语道:“蕊儿,你说我该怎么办?不不不,我不应该问你这个话,这个话不是任何人能够回答的,除了我自己……我们说点儿别的吧……对了,’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你看,这是我偶然间得到的,你一定会喜欢……”说着,借着纸钱盆中剩余的一点儿火苗点燃了先前买下的那只比翼鸟。“还是雕刻这只比翼鸟的姑娘救了我娘,有时候我会想,这是不是你在天之灵的安排。你内心里是那样善良温柔的一个人,我想那山萧一定与你无关,倒是这救了我娘的姑娘,是你安排好通过这只比翼鸟和我相遇的吧……”
盆中火光渐渐熄灭,周怀信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哎,我好想你。”
一声尖叫打破了墓园的宁静,是在远处等候的丫鬟曲柳:“妖怪!放火的妖怪又来了,老夫人少爷快跑啊!”
她和开车来的司机小张,边喊边慌慌张张的上来扶住了周老夫人和周怀信,拖着两人沿小路向山下停车的地方跑,一路跑的是磕磕绊绊。
逃命途中,周怀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墓园边上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闪过,消失在松柏密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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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某个古董晕车的缘故,今天众人改了骑马,阿泽竟然对这个技能并不十分陌生,早上从赵府到彦唯家的一段路也就练习好了。
小兵打听到李锔匠的家在赤水县南的柏子屯,与彦唯住所离的倒是不远,郑远之留了几个人在原地寄希望于守株待兔,便和阿泽带了其他人骑马赶去,路上统共也没用上一刻钟的功夫,只是,已经晚了。
小兵上前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隔壁一个大娘推门出来,看见来了一群兵立刻又缩了回去,郑远之赶紧上前行了个礼:“大娘,我们找李锔匠,可是半天无人应门,请问他这是出去了么?”
大娘见他虽然身穿军服,但样貌文质彬彬、白白净净,放松了一点儿,拉着门在门缝里露出半边脸:“应该没有吧,唉,刚给他爹烧了头七今天应该没心情出门干活吧。”
郑远之道了谢,与阿泽对视了一眼——李老爹死了?
在郑远之的示意下,一个小兵用刀撬开了门内的插销。众人经过灶间,掀开了门帘,就进了这泥草房唯一的一间屋子,一张小地桌南北两铺炕而已,北面的炕上冲里侧躺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李锔匠?”
人影呻吟了一声却没动弹,一个小兵上前把他翻了过来,只见他鼻子下面和嘴唇旁边都蹭着新鲜的血迹,枕头边还残留着一滩半干的呕吐物。
“病了?去个人找大夫,快去!”郑远之吩咐道。
“不、不用了……”李锔匠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弯着身子忍着腹痛睁开了眼睛,双眼充血,整体上是个七窍流血的景象,看着很是吓人。
“你……你是苏家的那个姑娘?”
“对!还是叫大夫,你这病……不对,你这是中毒,有人给你下毒?”
李锔匠痛的轻轻翻滚了一下,没有多大力气,疼痛也没有多大缓解:“没、没有,是我自己……”
阿泽和郑远之面面相觑:“为什么?”
“我爹,也走了,我、没有牵挂了,我、我要去找……找彩儿,我就要见到她了……”
郑远之虽然自个儿在年轻时经常作死,如今却有些见不得别人作死:“你……你何必自寻死路,我们现在给你叫大夫,应该来得及。”
“不,不用了,我不想活了,5年,彩儿走了5年,也不知道还、还能不能找到她……”
如果是几个月前,阿泽非常明白,或者毋宁说她不明白人族如此弱小活个什么劲儿,但如今见他一心求死,心中却又萦绕起一种说不上的感觉。挥开了这个念头,有些残忍的绕回原先的目的上来:“李老爹怎么死的,那个和尚又出现了?”
“不、不知道……爹他头疼,又开始看见虫子,都是我,有一天没看住他,他、他跳了河……”
头疼……看见虫子……虽然这个要求很过分,但彦唯不知去向,目前看来这是唯一的线索,阿泽还是提了出来,“你爹埋在了哪里?我们怀疑那个和尚往他脑袋里放了东西,他才会有种种幻觉……”当然这其实只是猜测,锔碗那天李老爹身上并无任何灵力,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试试,“现在需要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去救另外一条、不,是另外两条性命,我、我能开棺看看么?”
李锔匠又在痛苦中挣扎了一会儿,气息更弱,“脑袋里……东西?……”听了这话,虽觉怀疑,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考虑真相,“看、看吧……我爹这一辈子,都愿意帮助人,如果、如果能救人,看、看吧……五里外河边的、一座新坟,就、就是……”
“好,谢谢你。”
李锔匠喘息了一阵,眼神开始失去焦点,茫茫然望着半空:“能、能帮我一个忙么?”
“你说。”
“桌上、桌上有一束狗尾巴草,可以、可以拿给我吗,今年,我想、我想亲手拿给彩儿……”
十几根狗尾草系在一起,毛绒绒的很可爱,李锔匠眼睛看不见了,却在心里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身形瘦弱但眼神灵动的小姑娘,被路边的一条野狗追的狼狈,惊恐都写在眼睛里。自己帮她赶走了那条野狗,腿上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抓伤。被野狗追她没哭,见了这个伤口却把她吓哭了,而自己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都不疼,心里反倒甜丝丝的,也许是她脸红红的特别好看吧,那也许是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了。
后来见她怕狗,就摘了一大捧狗尾巴草给她:“狗不是都那么可怕的,大多数是这样的,毛绒绒的,很可爱……”
对,就是这样的,李锔匠感觉自己手里拿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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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
“别跑!”
赤水河流经此处,水流潺潺、两岸平坦,柏子屯多种柏树,可这岸边却是行行垂柳。一座新坟光秃秃的没有草,与旁边青草离离的旧坟相比十分显眼,而坟旁边那个身穿红绿彩条裙褂、腰间铜铃随着奇怪动作叮铃作响的长发女人就更加显眼。
听见喊声,她连抬头看的动作都没有,转身就跑,反应之快,动作之迅速,简直就像是受过专门的逃跑训练。
有个小兵冲天开了一枪,也没吓到她,脚下依旧不停,最终被阿泽暗暗下手的草藤绊了个跟头。因为速度太快,这个跟头摔的十分之结实,脸上蹭上了一大块绿色草汁,好在这岸边青草繁茂,再加上她脸皮厚,这才没毁容。
“哎呦,杀人啦,当兵的杀人啦——”
那女人先下手为强,立刻开始撒泼。
郑远之正满心暴躁,少年时的邪劲儿上来了几分,大步走到她面前:“喊,你继续喊,这岸边一个人都没有,你喊给鬼听吗?!”
作为一个专业神婆,这女人自然不怕鬼,只是今天乃是中元节,祭奠的人晌午就都走了,这会儿香烛残灰、黄表纸钱随着一阵大风扬起,再喊却是有些不大敬鬼,有违职业道德,只好闭了嘴。
“你是什么人,在这做什么?!”郑远之怀疑她是那个彦唯的同伙,不然怎会出现的如此之巧,只是李老爹已死,不知她对着座新坟折腾个什么劲儿。
女人爬起来理了理头发,瞪着郑远之,形容狼狈但不输气势道:“神婆,看不出来吗?跳大神,没见过吗?别以为你们有枪我就怕你们,得罪了老娘把你们祖宗十八代通通叫来半夜问候你们!”
阿泽觉得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她刚才乱舞之际会有和苏欢身上类似的灵力,而此刻却又不见了,“你和苏欢有什么关系?”
“苏欢是谁?”
阿泽转念一想:“不,你和黎玉凤什么关系?”
女人一愣:“你认识……你怎么认识她的?”
“我暂住苏欢家里。”
“苏欢?”女人眼珠一转,“哦,那个小崽子啊……”
阿泽一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人不答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你是苏大亲戚?呃,不会是苏大新讨的老婆吧?!”
阿泽无语:“苏大和苏二死了。”
“死了?!”女人眼睛瞪的溜圆,“两个人都死了?”
虽然她样子狼狈、表情做作夸张,但不能否认她自身的好相貌,而且30多岁了还很灵动,当然换个角度说就是不沉稳,表情是说变就变,突然一拍手:“死了好啊,正好去陪阿凤,反正阿凤喜欢苏大,真是烦死了!”
阿泽却知黎玉凤灵力消散殆尽,按小黑猜测,她虽灵魂不散,却也犹如初生,不会再记挂谁也不再需要谁陪了。
“你又是谁?你住在他们家,你养着苏欢?不会吧,这小丫头命还挺好,先被阿凤捡,阿凤一家子死光了还有你捡,诶,你是不是傻的?”
那女人见阿泽歪了歪头,拉长音“哦”了一声,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原来你不知道啊,那小丫头是个天煞孤星的命,看看,我叫阿凤不要捡她,结果,啧啧,一家子全都……”
“无稽之谈。”
“你不信就算了,看你几时被克死吧,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没事我走了。唉,你拉我干什么,诶诶诶,你、你你你放手,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人感到被握着的手腕处传来一股强大的灵力,心口一阵疼痛。
“现在可以说你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了?”
“我说、我说,”女人尖叫着答应,倒豆子般回答道,“我叫黎玉英,黎玉凤是我姐,堂姐,啊不,姨姐、姨姐。那李锔匠他爹死的奇怪,我想趁着今天招他的魂魄来问问。”
旁边几个小兵小声讨论——
“招魂?真的假的?”
“不是真的吧,我婶子家也请人跳过大神,明摆着是大神二神俩人合伙骗钱的,跟唱戏唱双簧差不多,她这连个二神都没有,更是骗子了。”
“不是的,是真的,据说不仅能过阴山招魂,还能请仙儿附身呢。”
郑远之咳了一声,小兵立刻安静了。
阿泽接着问道:“你为什么觉得他死的奇怪?”
“放、先放开我,有话好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还不行吗?你一个大姑娘别拉拉扯扯的,多不好看。”
见阿泽松开了自己,黎玉英夸张的揉了揉心口,又偷偷往后错了两步,警惕的盯着阿泽小心翼翼:“你、你是什么人?”
见阿泽抬手立马双手合十,又退两步,“姐姐,我不问了,我不问还不行么,您别动……哦,对,李锔匠他爹,这还不是前几天我在前面带一个雇主跟他家先人聊完天儿,在这河边经过,结果就看见李锔匠他爹疯疯癫癫的跑过去,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跳河里,死了。你说他死就死好了,死之前还非撞我一下,哎呦那个痛呦。”
见阿泽冷冷的看着她,立马收了话里的零碎儿,察言观色简直一流:“就他撞我那一下,我觉得他身上有灵力,很微弱,不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但是也够奇怪了,我好奇嘛,”实际上想的却是如果丁点儿灵力就能让人发疯,用好了岂不是可以策划一个“中邪驱邪一条龙”从此以后躺着赚钱?不过这话她是不会说的。“我就想找他来聊聊,结果费了半天劲,他却不来,难道是瞧不起我?唉,这个时候阿凤要是还在就好了,谁敢不来。”
听完了她这一通啰嗦,阿泽点点头:“他跳河之后你呢?”
“我?”黎玉英说完,赶紧收了“你是白痴吗?”的神情,但话却没忍住,“我当然走了,不然呢?要是被人看见还不得像你一样问我,我要这么自找麻烦吗?对了,然后还会高高在上的质问我为什么不救人,你们凭什么?我有什么义务?!”
她这愤怒来的莫名其妙,阿泽不再理她,而是对其他人道:“开棺。”
“开棺?你们竟然挖人家坟?”
“对,你留下,满足你的好奇心。”
黎玉英的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立马求饶:“不不不,我不好奇,这都死了好几天了,肯定都烂了啊,别,我不想看,我受不了,我可是个弱质女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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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质女流的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几个小兵很快挖开了坟,露出一口薄棺。
“我我我,我还是不看了吧……”
没人理她,棺盖被撬开,露出了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与彦唯地下室那具相比,眼前这个是正常多了,小兵们特别冷静。听周围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黎玉英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结果,“我的妈呀,这是啥啊!”
也算她倒霉,本来尸体安安静静,结果她睁开眼的时候,偏巧看见一只巴掌大的蚰蜒从李老爹的眼眶中爬出来,挤掉了他的眼珠。
“呕——”黎玉英是真的受不了,跑到旁边扶着一棵柳树把胃吐了个干净。
郑远之也觉得胃的上方一阵阵的抽的难受:“是、是这东西?”
站的近的几个小兵纷纷倒退了几步,蚰蜒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么个出场方式。
眼看这东西已经爬出了棺材,马上就要往土里钻,阿泽直接伸手将它捏住,刚吐完的黎玉英又被这一幕惹得干呕不断。
“拿个东西来装。”
“水壶,快快快,你拿过来呀……”
被叫的那个小兵还将水壶攥在手里不想给,结果喊他的那个毫不客气一把夺了过来:“给,阿泽姑娘。”
阿泽慢慢将那蚰蜒顺进了水壶,拧好盖子。然后,又扯了一根草叶,弯腰从李老爹空荡荡的眼眶伸了进去,黎玉英简直要疯:“你有病吧,有完没完了?!”
阿泽没理她,而是用灵力控制着柔软的草叶慢慢感受了一下,李老爹的脑子虽然不像地下室那具尸体般空空如也,却也是空了大部分,在脑子下方,也许那里正是这只蚰蜒本来的寄居之处。
检查完,将眼珠轻轻放了回去,又将从地下室捡到的那本小册子《锔活儿志》放在了李老爹胸前,祸由此始,也随他一并归了尘土。
小兵们合了棺,重新修好了坟,派去买棺材的几个兵也装殓好了李锔匠的尸体,抬了来。
黎玉英有气无力道:“什么情况,又死一个?”
阿泽懒得理他。先前对神婆这个职业略有敬畏的那个小兵小声告诉她:“李锔匠,自尽。”
“哦,也行吧,也是一家团圆了,喏,旁边那个,就是他娘的坟。”
小兵合力,很快挖好了坑,将李锔匠埋了,也算是入土为安。
不过这实际上只是一具躯壳而已,最后一口气咽了,当初的那个人也就消散了,等待这具尸体的只是慢慢腐烂,化作天地尘土,抑或是重新组合成其他生命,至于他的灵魂,刚才在他咽气之时就已化作一团光点不见了。
本来阿泽对这种事是毫无触动,就像她曾经说过的,人死之后都归于尘土,她一直也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那样认为的。只是也许亲眼见了李锔匠死前的一幕,旁观了这具躯壳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希冀,就再也难以完全将它当作从未活过的尘土,立碑就好像成了一种道别的形式、一种他曾经作为能爱能恨会思考的人活过的证据,只是这就地取材、木头削成的碑上应该写什么呢?
“你知道他的名字么?”
没想到黎玉英还真的知道,“李榆,榆木疙瘩的那个榆,真是人如其名,一辈子想不开。”
阿泽在墓碑上刻下了这个名字,不曾想,这成了她醒来后在人世间送走的第一个人。虽然只见过两面,却记得了他的姓名,李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