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挚果然烧的厉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除了偶尔呢喃两声,剩下大部分时间都不声不响,皱着眉头好像在忍受某种痛苦。傍晚的阳光洒进房间里,照出他脸上那种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泛着干燥的白,据说这几天粒米未进,水也只是沾了沾而已。
“阿泽姑娘,中医西医我们已经请了好几个了,只是文挚始终不醒,他会不会是……沾染了什么东西?”郑远之说完这话有些无奈,最近这段时间世界好像再也不是那个可以理解的世界了。
“不是。”
“那他这,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是因为他娘,那他这也太经不起事儿了!”
郑遥听了赵达这个言论,狠狠瞪了他一眼,瞪得他没敢再说话。
阿泽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并不会医病。”
“阿泽姑娘,可否请你陪陪他,跟他说说话?文挚他对你——”
阿泽并不想听下文,抬手打断了郑远之,却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但这个陪,却陪的静默有距离,她只是远远的靠窗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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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诶,你说屋里现在怎么样了?”
朏朏看不见也听不见他,自然不会回答。
“其实我可以偷偷去看看,但我又不想去,真是烦死了!”
朏朏上午被锁在苏家西屋里,吃了些东西,伤也渐渐好了一些,努力恢复了人形,在众人要离开苏家的时候被阿泽从房间里领了出来,惊掉了很多下巴,他自己也被那一队兵吓得要死。此刻被扔在赵府前院的凉亭里又饿了,觉得猫生实在是艰难。
“那个赵文挚也是的,一个大男人,动不动还昏迷,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枉费了他平时板着脸那个气场,弄了半天弱的跟个女人似的。”
朏朏觉得自己就要饿晕了,难道这些都不是人不需要吃东西的么,这都已经入夜许久了啊……
“阿泽也是,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都是我,经常念叨着让她像个人一样生活,这下倒好,人的狡诈没学会倒先学会人的心软了,不论什么人发个烧都要陪护这以后岂不是要忙死?!”
朏朏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和被马戏团班主赶出来流落了几天要饿死时的感觉是一样的。那天晕倒之前被一阵若有似无的箫声吸引,结果把阿泽姑娘还有一个还没见过面的人带入了幻境,还差点儿把他们困死在了里面,要是今天饿晕过去恐怕幻境又要失控……想到这赶紧动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呃,你这猫是有病吗……”小黑觉得刚才的倾诉真是找错了对象,本以为他的人形看上去多少也算是个成年人了,没想到却是个傻子。
苏欢正在凉亭旁边掏蚂蚁窝,听到这啪的一声脆响吓得一哆嗦,回头问道:“你……你怎么了?”
这朏朏却是个害羞内向的性格,在马戏团里脸上盖了油彩还可以扮演小丑逗人开怀,这一旦做回自己简直不敢跟人说话,不然也不至于屡遭班主嫌弃,最后还丢了饭碗。这会儿实在撑不下去了,才怯懦的小声说道:“我饿……”
“哦,对,还没吃晚饭,我也饿,咱们去找吃的吧,走,我带你去!”
赵府的厨房苏欢是认得的,毕竟曾经在那观看了大红和小黄的分尸过程。她这天性一旦释放,小黑觉得简直比阿泽还要恣意妄为,别人家院子走的轻车熟路跟自己家似的,结果带着朏朏刚一溜进厨房就看见了同样在找吃的的赵旅长和郑远之。
赵旅长自带攻击性气场,朏朏一见是他立刻腿软,赵旅长也在心里暗暗给他下了“没用的东西”这么个评价。
郑远之倒是乐呵呵的:“来的正好,最近几天乱糟糟的,吃饭也没有准点儿,你们肯定饿了吧。我找找还有什么吃的,我找找……”
实际上赵府现在远不止乱糟糟,本来下人就少,明晚还要搞事情,回来后就让吴军医带着赵文意和丫头奶妈一众人等避去军营了,如今家里除了这几个以及门口站岗的兵,只剩下三夫人和小桃,简直是一副不过了的样子。
郑远之翻了半天,成品只有先前给赵文挚熬的一点儿粥,尴尬的安慰众人:“没事儿,你们就等着尝尝我的手艺吧!”
虽说他并没有“君子远庖厨”的想法,但做饭的次数实在有限,一动手差点儿烧了厨房,最后竟然还是朏朏哆哆嗦嗦的做了四菜一汤。
“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厨艺!”
朏朏不知道如何回答郑远之的称赞,四人就在灶台边的小桌上默默吃了这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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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见两人有了着落,就又回去凉亭焦灼发呆,呆了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换去了后院。
赵文挚屋里点了灯,阿泽依旧靠窗站着,小黑站在对面的廊檐下看着这个背影,心里翻腾不定,又想起了杨晓芸停灵的第一夜。就在正中间那间堂屋里,赵文挚跪了一夜,而阿泽在门外他看不见的地方亦站了一夜,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阿泽在屋内也在回想同样的问题。当时赵文挚跪在灵堂一声不吭,可他声色俱厉的质问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类似的恨意仿佛曾在哪里感受过,激起阵阵心惊又心凉的感觉。
站着站着,她觉得也许他们都错了。在他爹娘眼中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怕他承受不了他娘所经受的痛苦,于是选择隐瞒,可这隐瞒就真的是对的吗?也许他承受不起的不是真相,也不是离别,而是一无所知,思念和恨意都无处安放。
站着站着,恍惚间岁月流转,在某个夜空更加清明、微风更加透彻的夜晚,一墙之隔也有那么一个人,他的心痛隔着墙亦能传到自己心上,只是其中恨意也是森然……
赵文挚好像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阿泽没有听清,走到他床边稍稍弯下了腰。
小黑见她的身影离开了窗子,却不见她出来,更觉烦躁。
“你说什么?”
“阿、阿泽……”赵文挚的声音干涩无力,“我痛,我好痛……”
阿泽犹豫了一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依旧烫手:“我在,没事。”
赵文挚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攥的太紧,整条胳膊都在发抖,胸口也起伏的厉害,“为什么……为什么?!”他声音中的颤抖和鼻音都不算重,阿泽却觉得他此刻不论陷入了怎样的梦境,一定是哭得厉害,便停下了往回抽的手,并难得的说了句安慰人的话,“你……如果你想知道,就醒过来。”
“为什么、究竟……究竟是为什么?!”
阿泽听他反复的说这一句话,不由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世间要有怪物,为什么……”阿泽当下就想甩开他,却又因为他下一句话顿住了,“娘……姑姑……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对她们……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
“姑姑是谁?”
赵文挚却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这世间不该有怪物,不该、不该……阿泽,对不起……你是我的快乐,但天下是我的使命,在这个位置上……我不得不……不,这是我的使命!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族……”
阿泽如遭重击。
赵文挚却依旧在絮叨,“……难两全……你耐心等等,你要的,我给你……”,在他的絮叨声中阿泽狠狠抽回了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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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泽,你这是怎么了?”
虽然她走的平稳冷漠,小黑却忍不住伸手扶了一下,被她轻轻但坚定的推开了。小黑愣了一下,却仍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阿泽轻轻摆了摆手:“我没事,我想安静一下。”
不知为何,小黑觉得她是那样孤单、毫无棱角、却又不容接近,当下愤怒的转身去找赵文挚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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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梦,是发生过却被自己遗忘了的事实……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自己早有所感却不愿细想而已……谁是怪物,是我吗?他又是谁,声音与梦中的那个背影重合,是高阳郅的转世?而高阳郅又是谁?曾经发生了什么……那害死全族的声声质问恐怕也是真的,那些挣扎的焦枯的手都属于被自己害死的族人吗?你给我的是什么,家毁人亡吗?那些片段中的小姑娘又是谁,她一定是对自己尤为重要的人,可她又是怎样的结局……
阿泽跌坐在屋檐下,感觉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漩涡,将她拖向深渊,而那里的尽头站着一个爱恨两难的背影。
檐下的几株野草在她无意识的影响下快速生长,张牙舞爪的向周边试探着,想要抓住并吞噬一切有生命的物体,比如,从厨房里蹦跶出来的苏欢。
“放开我放开我……阿泽姐姐!救我!”
野草挂上了白霜,却依然用力缠绕,朏朏用力撕扯收效甚微,一抹金黄色的光在眼中若隐若现。
“阿泽姑娘,你快停下!”
一声枪响惊醒了几乎要着魔的阿泽,连忙控制野草松开了被捆得牢牢的苏欢:“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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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泽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本来以为见到自己破坏力的几人会害怕,却没想到再睁开眼睛时,苏欢正坐在自己床边吹肥皂泡,那些气泡反射着七彩光芒飘在半空中,每个里面都装着一张模糊不清却又熟悉的脸,只是很快化作了骷髅化作了齑粉……阿泽赶紧停下自己的胡思乱想。
朏朏陪苏欢玩儿的认真,笨拙的把快要落到地面上的泡泡往空中吹,帮它们坚持的久一些。正吹着突然以半趴在地上的姿势僵住了,苏欢回头一看,“阿泽姐姐你醒了!”激动的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丢,像模像样的摸了一下阿泽的额头,“没有发烧,你好啦!”
阿泽把她的胳膊拉过来,掀开袖子一看,被野草勒的紫青痕迹犹在:“对不起……”
苏欢利落的把袖子拉下去,拍了拍:“没事,一点儿都不疼,有大白哥哥帮我拉着。”
“大白?”
“嗯,这个哥哥叫魏白,但我觉得叫大胃哥哥不好听,他同意我可以叫他大白哥哥,对吧?”
大白害羞的点点头,“对,大白,可以叫我大白……”,很早之前大家对他是“喂”来“喂”去,在马戏团里则是“小丑”怎么怎么,被叫做大白很有一些亲切感,他又高兴又害羞。
阿泽点点头,这朏朏比他扮小丑那日瘦了许多,是个白白净净的青年。转头问苏欢:“你今天没去上学?”
“我逃学啦!”
阿泽被她这个自豪样子逗乐了,却见旁边的小黑一直闷闷不乐,盯着自己心事重重。
“你今天这么安静?”
小黑努力挤出了一丝笑意:“也许今天比较清醒吧……”
阿泽起身下床,心说难道一觉醒来这世界变了?
大白却吓了一跳,他心思单纯却并不是傻,转念一想,看不见的这位……
“是那天的……”
“对。”
大白向猜测的那个位置道歉:“对、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小黑心不在焉没听见他的话,阿泽倒是有些疑问:“最后要带走你的那人是谁,为何称我为圣女?”
大白有些伤心,“我不知道……我有时候会梦到她,我不知道她是谁……”,而且总觉得再也见不到她了……
阿泽点点头:“也许是你血脉的关系,算了,晚上的事情你准备好了么?”
大白慌忙摇头:“不、不行,我、我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
“我、我控制不了,我一直控制不了……”
阿泽也不强求,只是让苏欢去告诉郑远之请他晚上在屏风后摆上几盆花草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