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四年,永福宫。
锦衣玉服的男孩怒气冲冲地跑进去,眉目间满是戾气。追在他后面的奴才们气喘吁吁,战战兢兢。
“二皇子殿下,您慢点儿啊,等等奴才们……”
“都给我滚,滚去外面跪着。”他凶狠地转头,如一头暴怒的小狮子。
“我的儿,谁那么大胆敢惹你,母妃替你教训他!”
二皇子的母亲柔贵妃从殿中出来,搂着儿子就往殿内走,走时还冷冷地剜了一眼外面的奴才们:“不中用的东西。”
“母妃,我到底是不是父皇的儿子!你把卫忧赶出宫去好不好?有他在,父皇怎么会喜欢我?”男孩又是嫉妒又是愤恨。
“胡说!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儿子,他不过是皇后的侄子,日后谁还尊贵得过你去。”柔贵妃微斥道。
“骗人,母妃!只要母后生了弟弟,父皇就只会喜欢弟弟!”男孩生气地推开母亲。
“啪”
柔贵妃气得手指直哆嗦,扇了他一耳光:“魏玉麒,你再胡说八道,我就……”
男孩儿一脸不敢置信,最疼他的母妃打了他。震惊过后,他眼中蓄满泪水,委屈万分,刚要哭嚎,就听见母妃第一次这样生气地叫他的名字,心中害怕,他只敢赤红着眼,怒气冲冲地扭头。
打了儿子,柔贵妃心中也后悔了起来,拉过儿子的小手,温言细语安慰:“麒儿乖,只要有母妃在,属于你的东西,一分一毫也不会让别人抢走!你放心,母妃会为你做主。”
“母妃,你让卫忧去死好不好,我再也不想看见他!”
“不急”,柔贵妃幽幽地看了眼凤仪殿的方向,语气无比轻柔。
……………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昭德帝驾临凤仪殿陪卫皇后用膳,席间皇后突然恶心不止,皇帝急召太医来问诊。寝殿内,宫人皆屏气凝息。
卫皇后半靠在凤榻上,脸色苍白。昭德帝负手在身后,焦躁地走来走去,看着太医脸色凝重,在换了三个太医以后,他实在忍不住问:“皇后身子究竟如何?”
三个太医一齐跪下:“回禀皇上,娘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昭德帝激动地握住皇后的手,看了看她泛白的芙蓉面,忍不住问道:“皇后怀喜,身子可有大碍。”
“皇上,这也是臣等忧心的地方,娘娘体弱,忧思过重,往后心绪不可有大起伏,不然于龙胎、母体皆不利。”
“朕要母子平安,明白吗?”
“臣等定当尽力而为。”
太医退下后,皇后这才喜极而泣:“皇上,咱们终于有孩子了!”
昭德帝刚年过三十,又不重女色,后宫嫔妃寥寥无几,子嗣不丰。只得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其中大皇子早夭。皇子皇女都是登基前的妾氏所出。因而,皇帝对这登基后有的孩子异常重视与高兴。他轻拍着皇后的手,高兴地说:“皇后,你立了大功,朕终于有个嫡子了。”
“臣妾入宫三年方有动静,实在愧对陛下,只愿平安诞下皇子。”皇后眼里流露初为人母的紧张、兴奋。
“梓潼说得哪里话,且好好听从从太医嘱托,莫要忧思,朕盼着你为朕生一个像卫忧那小子一样的皇子。”想起活波可爱的卫忧,皇后抿唇笑了。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圆滚滚、白嫩嫩的小团子像炮弹一样冲进来了,男孩约莫七岁的样子,眉眼精致,唇红齿白,因为奔跑,带着婴儿肥的脸蛋挂着红晕,额间淌着豆大的汗珠,边跑边喊:“姑姑、姑父~”
“说说吧,你今天又干了什么好事。”昭德帝扶额,一看卫忧这兴奋的样,他就知道准没好事。
“楚逸这家伙跟我打赌,比摔跤,结果还用说嘛。”男孩昂起小脑袋,眯着眼睛,眉毛上扬,就差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你赢了?”皇后怀疑地打量了一眼肥团子,她这侄儿在同龄人中可是有些重量的,再者楚将军之子还比卫忧大一岁,两人虽一起习武,到底人家练得时间久些。
“那是自然!“男孩儿连连点头。
“就赢了这么简单?”昭德帝太了解这小子了,混起来剪太傅的胡子斗蛐蛐、往小姑娘簪花上涂花蜜这类事就没少做过,单单是赢了这便如此高兴,昭德帝无论如何也不信。
“哈哈哈哈~还有输的人要扮成宫女。”
“还有呢?!”昭德帝额角突突。
“然后给宫里的主子当差一日,哈哈哈。”卫忧憋不住畅快地笑出来。
“那我可得修书一封给卫国公了,看来是朕教导无方,让你如此顽劣。”皇帝沉下脸,佯装生气。
“哎~姑父,别啊,我错了还不成嘛。”卫忧用小胖手捂着嘴,努力憋笑,眼中里弥漫着水雾,赶忙换了个可怜兮兮的眼神。
“你个混小子,只盼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别像你才好。”皇帝拿手点点他的额头。
“哇,姑姑,里面有小表弟了吗?”卫忧好奇地伸出小胖手摸摸皇后的肚子,皇后温柔地用绢帕给他擦拭额边的汗珠。
“对呀,阿忧可要当个好哥哥呀。”
“我给弟弟买冰糖葫芦,他肯定会喜欢的。”卫忧挺挺小胸膛,不过因为他太胖,胸膛没鼓起来。
“朕看是你想吃吧,三日后朕要考你兵法,通过了,朕就许你出宫,如何?”这小子文韬武略天赋极佳,偏偏不爱下功夫,顽劣随性,惹人又爱又恨。
“姑父……”卫忧一听,拉长了脸,求助的目光转向皇后,皇后忍着笑偏过了头。
……………
戌时,永福宫内殿。
温柔端庄的女人靠在贵妃塌上,闭目假寐,掌事宫女在为她按摩。
“皇后的胎相如何?”
“娘娘,太医说皇后只需心绪平稳,便可顺利产子。”宫女小心翼翼地回答。
“顺利产子”刺激到了女人,她想起白天昭德帝特意昭告天下,颁布大赦令,手指不由地握紧,保养得宜的指甲断裂。
她冷冷地扫了一眼断裂的指甲,平复了语气:“卫国公世子调皮,皇后必定忧思操劳。”
闻言,宫女头低得更下了,
“娘娘说得是。”
……………
三日后,卫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让昭德帝满意了,像出笼的小鸟一样飞奔出了宫门。他一出宫,就往街上人最多的地方跑,没一会儿就甩掉了跟在身后的侍从。
好奇也许是这个年纪男童的天性,卫忧左手捞着一串糖葫芦,右手抓着一个糖人,大摇大摆,悠哉悠哉地晃进了一条迂回辗转的小巷子。
在转弯的地方,他瞥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蜷缩在角落里,焦焦的毛发也跟着轻颤。卫忧以为是附近的野猫,吹了两声响亮的哨子,那东西动了,抬起头来,惊得他倒退了两步。
肮脏的毛发下竟是张人脸!
定定神,再细瞅瞅,竟是个狼狈的小乞丐啊。
小脚上敷了一层黄泥,泥上裹了一层黑灰。衣服脏污不堪,到处是焚烧后的焦黄破洞,脆弱得仿佛轻轻一扯就会支离破碎。
黑灰糊着小脸,占了半边左脸的是紫色的拳印,右边的巴掌印淤青。眼珠漆黑黯淡,头发乱糟糟的,粘成了块状。卫忧只能看出小乞丐同他年纪差不多,要看出男女实在是难为他。
见卫忧动了,小乞丐以为他要欺负她,吓得捂住了头,小身子颤抖得厉害。
不知怎地,卫忧心里升起难受的情绪,酸酸胀胀的。弯腰将手上还没开动的糖葫芦递给他,小家伙并不敢伸手,瑟缩在角落里。
卫忧只好扯下一片衣角,包裹好糖葫芦,轻轻地放在了小叫花身边,转身跑开。
脚步声越来越远,云欢才敢偷偷抬眼,身旁是那个哥哥留下的包得齐整的小布裹,散发着浓郁的香甜,盯着这片靛蓝色,眼前渐渐模糊。
……………
云欢刚回到破庙没多久,五六个乞丐扛了麻袋进来。吓得她仓惶躲到里间的泥菩萨像后面。乞丐们二话不说,隔着麻袋卖力敲打,阵阵闷闷的痛哼支离破碎,云欢仔细听了听,是人的声音。他们为什么要打他?
来不及多想,敲打声大起来来,呻吟的声音逐渐虚弱,低到她要探出脑袋才能听得清楚。这里是废弃的破庙,除了乞丐偶尔来避避风雨,不会有其他人来的。
晶莹的汗珠渐渐凝在她肮脏的额角,云欢下意识想起熊熊大火,滴答滴答的血液,还有那些没有人回应的无助哭喊……袋中的人跟她何其相像啊!可是为什么要救他?当初怎没有人来救她和娘亲?
敲打声在继续,不仅打在肉上,也拷打在心间。小手捏紧又松开,汗水流淌其间,狠狠闭了闭眼,眼前飘过一抹干净的蓝色,也有人无缘无故对她好不是吗。
“啪”
“嘭”
再一次听到动静后,云欢使劲儿地一扑,将泥菩萨推到在地,然后快速钻入角落干草垛中。外面没动静了,不一会儿,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老乞丐缩头缩脑,畏畏缩缩地探头,满地的碎泥吓得他脸色大变,颤颤巍巍跑出破庙,
“兄弟们,快、快走…菩萨显灵了,要遭天谴哟!”
外间几人一听,虔诚地扑倒在地,朝里间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不停告罪讨饶,匆匆忙忙四处逃奔。
寂静良久,云欢才敢出来,小心翼翼靠近麻袋,哆哆嗦嗦解开绳子,费劲儿将人拉出来,靛蓝色的衣袍凌乱,下摆处缺了一片衣角……
是他!难以置信地去看他的脸,即使她只看过一眼,也能从这张满是血污的脸上辨认出这是刚刚给她糖葫芦的小哥哥。
得先帮人把脸擦干净,不然附近的阿叔阿婶怕是不愿帮忙。
小手去扯这人的衣裳,无奈力气太小,无论是下摆还是衣襟处,皆纹丝不动。不经意间,手下碰到了腰间的滑腻的东西,细看竟是枚色泽温润的玉铃铛。
鬼使神差,她向铃铛探出了手,在碰到那人腰间的时候又猛地缩了回去。不可以!那串用干净的布包裹着的糖葫芦仿佛在眼前,娘亲的教诲好似在耳畔。她做不到!
可她又看了看自己破碎肮脏衣服,想到包子铺飘香的包子,想到了绣坊门口展出的蜀绣红梅图……咬咬牙,小手在人腰间摸索,颤着指尖解下了玉铃铛。
“为什么不可以,我救了他!”云欢明白这人身份不凡,因为这料子的衣裳她曾经也有。此番她去求了人来,怕是与他再无机会见面,更不要说……
心下一横,拽着铃铛飞快地跑出破庙,还未出门,就再也迈不出去了,折返回来,蹲在卫忧旁边无助哭泣:
“呜呜呜~小哥哥,对不起,欢儿不是故意的,呜呜~欢儿只是想换衣裳,欢儿好想吃包子……”
“对不起,对不起……”
温热一颗颗砸在卫忧的眼皮上,耳边传来低声啜泣,不停地有人在说“对不起”,眼皮抬了又抬,睁开了一条缝,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眼前似乎有人用靛蓝色的锦布,轻轻地帮他擦拭。
这锦缎上竟然散发着冰糖葫芦的味道,他肯定是在做梦,闭了闭眼,再睁开,这下看到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眸,眼睛周边的皮肤被洗得发白,露出一小颗鲜红泪痣。动动舌头,想叫人别吵,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索性闭了眼,认命般地随滚烫的泪滴打在自己的脸上。耳畔的轻柔低泣若有若无,像山谷中的林鸟婉转低吟,身体逐渐松弛下来,陷入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