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十四年六月,凉州府中,夜凉如水。
万籁俱寂,缕缕月麟香从双耳三足莲纹香炉中慢悠悠地探到空气中,排挤着空气中的凉意,余下丝丝沁人心脾的味道淡淡地萦绕于室内。凉月冷冷地看着清风偷偷地地将雕窗推开一条缝隙,再将床前帘帐掀开一个角,悄无声息,肆无忌惮地钻入他人的梦境中。
……………
五六个脏兮兮的乞丐迎面而来,肆意妄为地打量卫忧,贪婪热切的眼神胶着在他脸上,他厌恶地皱皱眉头,快步离开了。还没走两步,就觉头上剧痛袭来,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意识朦朦胧胧的,全身上下都疼,耳边真吵:
“啪啪啪……”
“嘭”
巨响过后,耳边终于清静了。不一会儿有人解开了麻袋,一双小手不老实地摸他的腰。该死的!碰了一次还不够,又伸手碰第二次。
到底是哪个混账敢轻薄他,他定要剁了这人的爪子,越想越愤怒,眼皮掀了又掀,可算看到微弱的光影,朦胧间,一个瘦小的身影仓皇逃离。嘴角牵了牵,欲要喝止,奈何半点都动弹不得。
来不及松口气,凌乱的脚步声由微弱渐至清晰。不好!是那采花贼去而复返,自己还没娶上小媳妇儿,清白就要不保了,真是“天要亡他”啊。
眼前笼罩着暗影,卫忧屏息凝神,正不知所措,就感觉有温润的水珠滴在脸上。滚烫的,没完没了的水珠砸在他的脸上,渗入绽开的伤口中,疼得他倒抽冷气。是老天爷戏弄他吧,这下的是什么劳什子,气得他猛得要坐起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眼睛倒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了,
小登徒子良心发现,拿了帕子语欲帮他擦拭。靛蓝的碎布,虽是破了点,但抹在脸上怎么像姑姑摸他的感觉,嗯…似乎还带了点山楂的清甜味儿…
等等!这不是刚刚给路边小脏鬼包糖葫芦的衣角吗?小乞丐胆敢轻薄他?忘恩负义的东西,枉费他一番善心。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这人就敢给他哭,
“对不起,小哥哥,欢儿只是想换衣裳,欢儿好想吃包子……”
啧,谁是他哥哥啊!还衣裳,包子,倒挺会享受呀!小乞丐叫欢儿?真是个娘里娘气的名字,难怪是个小哭包。
不过小乞丐哭起来,声音柔柔的,软软的,甜甜的,可能也许大概还真是个小姑娘。不成不成,他要是被一个姑娘家欺负了,让他的脸往哪搁?
又一滴温热砸在眼皮上,他才惊觉原来这雨是从小乞丐桃花般眼眸降下来的,愣愣地盯着这双眼睛。真美啊,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哭泣的缘故,眼尾残留着桃花般的红晕。眼中雾气蒙蒙,似天山雪水。被水洗过的皮肤像他身上的羊脂玉佩,右边的眼角的泪痣,艳丽夺目,浓密卷翘的睫毛沾着颗泪珠,欲坠不坠,可怜兮兮的,像他养的那只小猫,被他欺负了,只敢睁着水汪汪的大眼,低声呜咽。
眼泪徐徐浇灭了心头的怒火,卫忧算是败给了她流不尽的眼泪,想叫她不要再哭了,声音在喉咙间滚了滚,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小姑娘自顾自伤心,压根就没留意,泪水没有停下来的势头,眼看成决堤的河水,急得他在心底大喊:
“别哭啦,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还不行嘛!你个欺负人的还哭……”
小姑娘肯定是听不见,颤着身子低泣,哭起来跟唱小曲儿似的,听着听着他实在忍不住昏睡过去。
……………
卫国公府,府中遍挂红绸,地上铺着红地毯,毯子上铺着粉色的玫瑰花瓣。檐角挂着一排排,喜庆的红灯笼。卫忧推开喜房门,昏暗的喜房,红光辉映,红烛高照。
红罗帐下,琉璃榻上,新娘身着一袭红色嫁衣,端坐床前。纤纤素手在嫁衣的映照下,更显得肤若凝脂,洁白无瑕。卫忧朝着新娘走去,每往前走一步,心跳也跟着加快。他站在新娘跟前,凝视了一会儿,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玉如意,将大红的喜帕挑开。
温暖的烛光柔柔地洒在新娘梨花般的娇颜上,一双桃花眼,眼尾轻染着红晕,眼若春水,含羞带怯。卷翘的睫毛微微扇动,为眼角的泪痣投下暗影。瑰丽的红唇轻抿,脸上露出一个圆圆的小酒窝。既妩媚又清纯,既妖娆又可爱。
她羞怯地抬眸凝视着卫忧,娇柔婉转地唤了一声:“哥哥…”
说完,美人低头紧张地绞着葱尖般的玉指。
如触电般,卫忧只觉半边身子都瘫软了,一丝丝红晕爬上他的俊脸,蔓延至他修长的玉颈,喉结上下滚动。他艰难的闭了闭眼,低沉沙哑地回应道:
“嗯。”
“哥哥,你是不是在害羞?我们早就认识的呀……”美人儿小嘴张张合合,喋喋不休。
“我、我才没有…怎么可能?“卫忧坚决捍卫男人的面子,绝对不能输在阵上。
“那是不是欢儿不漂亮,你都不看我。”美人儿略带幽怨地看着他,委屈地嘟了嘟娇艳的唇瓣,伸出软软的小手去拉他的大掌。
他转头看着面前美人儿柳眉轻蹙,红唇娇艳欲滴。清清淡淡的栀子花的芳香勾得他欲罢不能,咽了咽口水,眼底晦暗起来,幽深如墨,深吸了一口气,顺势将小美人儿拉入怀中,骨节分明的长指抬起美人儿抬起她的下颚,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畔:
“好美。”
美人儿羞极,浓密的长睫毛眨呀眨呀,挠得卫忧的心痒痒的。一手托住小姑娘的脑袋,正要贴上令自己日思夜想的芳泽,
“咚咚咚”
怀中的小美人儿受惊一般,随着眼前的红色消失殆尽。
黑白分明的丹凤眼一下子睁开,眼尾下压,透出威严与凌厉。卫忧一把掀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长指按压额头,胸膛上下起伏着,努力压制心中的火气,他明明马上就可以尝尝她的滋味,就差一点点儿,就一点儿……
“何事?!”他怒瞪着门口,冷冷地开口。
“主子,有消息了。”卫忧的暗卫临渊激动地回话。
“进来回禀。”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门口,低沉地开口。
“说吧,是谁,人在哪儿。”卫忧半阖着眼,倚靠在床头,佯装平静地问道。
临渊单膝跪地回禀:“主子,她叫云欢,盛都云绣坊东家,人称云绣姑娘。”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恭敬地呈上。
临渊是真心替主子高兴,他替主子查这事已有五年了,因时隔久远,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说不泄气是假的,这回总算不辜负主子嘱托。
卫忧拆开密信,仔细看着,不遗漏任何一个字。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句:“十四年二月,重金赎回一枚玉铃。”神情复杂难辨。
“为何没有盛德四年之前的内容?”他不悦地扫了一眼临渊。
“主子,属下无能,云绣姑娘可查的东西实在有限。”
“下去接着查。”
“是”不过临渊依旧没动。卫忧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地问道:“还有事?”
“主子,皇后娘娘问您何时回京?她说您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找个妥帖的人了。”
“告诉姑姑,我下月就回京看她。”卫忧眼中流过一丝温情。
“是。”临渊躬身退了出去。
卫忧视线重新落到密信上,又每个字都看了一遍。神思却飘忽到了十年前,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皇宫的长风殿中,浑身都疼,动弹不得。
姑父斥责他:“混账,若不是有个小乞丐求了百姓来救你,你还有命在?!”
“卫忧,你知不知道,皇后差点被你吓得小产?连你自己、连你的亲人都保护不了,你如何能当将军,守护万民?”
他当时红着眼眶,一声不吭。是啊,他凭什么?
是自罚也是自立,他伤好后,跪请姑父允他前往父亲戍守的凉州历练,从无名小卒开始,跟着父亲沙场作战,多次击退进攻边境的宁国,逐渐成了人人信服的沙场战神,这片土地上有他的热血、有他的势力,他如今已有能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至于当年的小乞丐或者其实是小贼,她救了他的命,可也偷拿了他的玉铃铛,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就当是给她的酬谢好了,他们两清了不是吗?
可是云欢还轻薄了他,她是第一个敢摸他的小丫头。夜里他老是梦到她,小丫头特别讨厌,明明偷拿了他的铃铛,还一直哭,哭着哭着他的心都泛疼了。还有那双讨人厌的眼睛,雾蒙蒙的,可怜兮兮的,让人想欺负她又不忍心欺负她。
更可恶的是,近来长大后的云欢老跑到他梦里来,长那么好看,还敢用那双水润的桃花眼勾他,只需一眼,他连骨头都酥软了。
瞥了一亵裤,果不其然又是一片暗渍,无可奈何,穿鞋去外面打水进来,威风凛凛的卫将军认命地搓起了裤子。
……………
七月,长乐公主府。长乐公主正与好友云欢于凉亭中赏花、刺绣。
长乐公主是昭德帝的第一个孩子,母亲难产而亡。昭德帝登基后将她交由皇后抚养,她深受宠爱。
“欢儿,你快帮我看看,我这牡丹花蕊怎么绣都没灵气。”公主看着怎么都绣不好的牡丹花垂头丧气,拉拉云欢的袖子撒娇。
“公主,您只需使用浅色丝线接着前面的深色绣,采用滚针,层层递进即可。”云欢从针线中微微抬眸,温和地看了一眼好友的牡丹图,淡淡地说道。
长乐公主眼珠子转了转,扯着人家的袖子,飞快地将两人的绣品调换,耍赖地说:“欢儿,你可是闻名盛都的云绣姑娘呀,你可要就救我于水火啊…”
云欢淡定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哭笑不得:“公主,您还比我大一岁……”
长乐公主眨眨眼,飞快地打断云欢的话:“是吗?我不记得啦。”
云欢只得拿起针线,低头认真地帮她绣起来。
“欢儿,你知不知道,后天卫将军就回京啦。”
“不知。”云欢神态认真,平静地回答。
“我也快有十年没见过表哥了,不知如今他是何等风姿。”长乐公主自顾自地说道,然云欢还是全身心投入于针下的花蕊中。
“欢儿——”长乐公主拉长了声音。
“公主,我已经绣完了,您看看。”云欢将绣图递给公主。
公主凝神一看,绣图上的“魏紫”,高贵艳丽,花瓣层层叠叠,具有极致的重瓣之美,它的花蕊是娇美的浅黄色,缕缕花蕊舒展开来,满而不溢,层次分明让妖娆的牡丹花透出三分清纯。
“真好看。”公主用指尖细细地描摹着这张牡丹图,边继续刚刚未完的话。
“后日父皇设宴为表哥接风洗尘,我派人来接你。”
“公主,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参加宴会。”云欢开口婉拒。
“就当是陪陪我嘛,我跟别人合不来,好无趣的…”长乐公主瞬间泪眼汪汪。
云欢扶额,无奈叹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欢儿,你最好了!”公主立刻转忧为喜,眉开眼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