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好吃……”
不敢用力地大口吞咽,只好尽量细嚼慢咽的史蒂芬幸福地赞叹了一句——
虽然他也知道按照贵族的餐桌礼仪,还是最好不要一边用餐一边开口说话。
“慢一点,史蒂芬。”
看着史蒂芬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地使用着刀叉,努力地想要表现得和贵族一样,立在床边的年轻女仆安娜面含笑意,声音柔和地提醒了一句。
史蒂芬咬牙与肉排与南瓜派较劲,与不听指挥的刀叉、餐巾较劲的模样让她的笑容更明亮了,里面仿佛包含着更多的东西。
但这个笑容里没有含着一丝一毫的嘲笑。
她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遵循主教的要求,帮病人切碎肉排,因为她知道,第一次用刀叉的他是不会接受的。
她陷入了回忆,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
“向……向您致敬,殿……殿下!”
小女孩笨拙着扯着破布裙的裙角,歪歪扭扭地向另外一位一身黑裙的少女行了个屈膝礼。
少女面含怜悯与愧疚,将她扶起,“叫我卡诺莎就好了,你……的父母……对么?”
“是……是的,”被搀扶着手臂的小女孩显得有些局促,但提到她的父母的时候,她的小脸一黯,然后沉默地垂下了头,“他们……都……都被“灾祸”带走了……小……小淘气没有爸爸妈妈了……”
还是少女的卡诺莎?霍亨索伦也面露哀伤,她偏了偏头,然后抱住小女孩的肩膀:
“抱歉……没能阻止疾病肆虐,我也有责任……小淘气……你没有名字,对么?”
小女孩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慢慢地抬起了头,眼眶红红的。
“从今以后,你就叫安娜吧,安娜?贝利,你是我的贴身侍从了。”
少女的表情严肃认真,就仿佛骑士册封侍从。
……
“你的口音非常正统,但……你应该也不是贵族出身吧?”
直到这样一句话打破房间里的沉默,女仆安娜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已经解决了大部分早餐(午餐或是晚餐,他也不知道了)的史蒂芬抬起头,放下刀叉,从床上摆着的小桌表面拿起餐巾与手帕擦拭着双手与嘴角。
他的宽松睡袍没有领子,这让他没有关于如何把餐巾系在胸前的疑难。
“啊……是的,史蒂芬,是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仆有些恍惚,她点着头。
“我是被王室收养的那批孤儿中的一员,那批家人都死在十三年前的黑死病大爆发中的孤儿,后来,我成为了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
“公主殿下……是我这辈子最感谢的人,她就像天使一般,给我带来了希望,没有她,我可能活不到今天,可能已经死在了某个寒冷的冬夜。”
“你呢,史蒂芬?”
年轻女仆安娜看向已经重新躺了回去的年轻伤员,有些好奇地反问道:
“能从普通平民变成公主殿下的骑士,你知道的,被王室收养后,我没有太多这样的经历。”
似乎是相近的背景与安全静谧的环境,让原本生活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两人感受到了莫名的亲近感,卸下了提防。
“……我的家人,也死在那一场灾祸里,我们原本生活在波尔图堡的郊外,有自己的一小片土地,这是在《农奴解放法令》颁布后获得的,只用交够了供给子爵的贡赋,剩下的产出都是我们自己的……”
史蒂芬闭了闭眼睛,陷入了回忆,他絮絮叨叨地说道:“那时我还小,不懂事,不会帮父母下田干农活,最多在追逐打闹之余帮他们在收割过的田野里捡拾洒落的麦粒……”
“平时我最喜欢做的,就是跑到村社里的小教堂,听老神父讲《圣典》与《使徒信经》里的故事,甚至还梦想着有一天能学会圣书文,成为主教……
哈哈,我是不会承认那是因为教廷的人都吃喝不愁,有人服侍的。”
史蒂芬侧着身回忆着,不想让女仆安娜看到自己有些发红的眼眶,他开了个玩笑,但语气里毫无笑意,眼神冰冷。
“我们甚至和邻居一起养了头猪,希望能在过冬前宰杀,做成火腿,可惜……除了我,整个村社里没有人撑过那个冷得格外快的晚秋。”
“黑死病最先在城里爆发,然后飞快地翻越城墙,把死亡带到了我们的村社,我熟悉的人们一个一个倒下,身体红肿、发黑,就像寒风里的麦茬……”
“我的父母带着我逃离了村社,那时候我已经发烧了,意识不太清醒,只记得他们逆着人流,把我送进了波尔图堡,他们可能是听了老神父的建议,打算去大教堂祈祷,祈祷主的救赎……”
“但是大教堂没有接纳他们,圣殿骑士还把他们打伤,他们……他们没有死于黑死病,而是因为伤口感染……”
在柔软的丝绸与羽绒之下,史蒂芬的拳头死死握紧,他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还是让安娜注意到了。
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脊背,安慰着他。
“没事了,都过去了……错不在你……”
史蒂芬深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道:
“……后来,我流落到了波尔图堡的贫民窟,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是黑死病最先开始传播的地方……或许是主的保佑,我竟然没被感染……”
“得到很多人的帮助,我才可以靠着流浪、乞讨和在码头帮忙勉强糊口,后来“荣耀十字商行”来我们那里招杂役,感谢维森特先生,我通过了考核,有了固定的工作,日子才总算过得好了一点。”
史蒂芬语调保持着平稳,把前些年的经历压缩了一下,并隐去了任何有关于魔法的东西——
他甚至有种感觉,可能是迷迷糊糊中,那位善良的女巫让他喝下的药剂让自己能免于倒毙街头的下场。
“我攒着钱,去讲道人迪姆先生那里学习读写,希望能用学习改变命运。”
“因为我们商行的业务原因,我经常会和艺术家协会的艺术家们打交道,于是我认识了好心的汉斯?维滕大师,他让允许我借阅协会图书馆的藏书,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过了,公主殿下在招募平民加入她的改革计划,我有幸入选,并被汉斯?维滕大师赐予血脉药剂,成为了骑士……”
“我也必须感谢卡诺莎公主殿下,是她和王室推进的改革,让我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看到了希望。”
史蒂芬顿了顿,他侧过身子看着坐在床边的年轻女仆,眼角的泪痕已经消失不见。
“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加入计划,为改革出一份力的原因,我感谢公主殿下,感谢她为我做的一切,就应该努力把这些东西推而广之,让更多的人可以从中获益,以此来回报她,回报这个还有善意的社会……”
“即使忤逆某些东西,即使挑战难以撼动的传统,即使因此堕入深渊,我也不会退缩,因为现实已经坏得不能更坏了,不是么?”
他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女仆好看的蓝色眼睛,发现她已经听得出神了。
忽然,一股强大的倦意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睛,来源于血脉的神奇知识让他明白,这是自己的身体在发出抗议,他需要更多的休息与睡眠来让它自行修复。
“我……有点累了,抱歉。”
看着年轻女仆回过神来,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为他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去,未发一语,史蒂芬总算支撑不住,合上眼睛,陷入无梦的安眠。
轻轻合上房门,刚回过头,女仆安娜便看到宫廷第一女官、公主贴身近卫莎廷?温斯特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拄着拐杖一脸讪笑的宫廷外庭侍卫长罗森?罗伯森。
“那个年轻人的反应如何?”
“没有异常,和之前拿到的消息别无二致。”安娜行了一礼,恭敬地回答道。
“夫人……我总觉得,这样的盘问很不好……”
犹豫了一会,年轻女仆安娜抬起头直视着那位强大的天骑士。
“不好?”莎廷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如果不是汉斯和公主殿下的缘故,他早被绑在床上解剖了呢。”
“这种大事由不得半点马虎,这是必要的谨慎。”
“是,我明白了。”年轻女仆闭上眼睛,低声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