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秋雨,又急又快,将枫树上本就零零星星的叶子打落下来,同湿黏的泥土蹂杂在一起。
地上似乎笼着一层寒气,似乎下刻就要结上薄冰,冰冷的气息顺着铁蹄传入马匹的脚心,呼出一口都是雾气。
马不敢停歇,就算是冻伤了蹄膀,因为后头不断有人拿着长鞭驱策着它们。
郁广冀的马车十分宽敞,也因他腿脚问题做了改动,原本的坐榻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茶案,以及用于摆放各种小物件的雕花木柜。
车内的郁广冀在闭目养神,身侧的熏香散发着安神的药用。
没过一会儿,他的心腹便轻轻敲响了车壁。
“王爷,宫里那位派人传信,一切皆在计划之内。”
“嗯……”郁广冀没睁开眼,淡淡回了声。
跟在他后头的便是郁烨的马车,从外头看去,守卫的人居然比他自己的还多。
书墨带着斗笠,依旧坐在马车外,车内则是郁烨和莫辕风。
她宣称莫辕风是自己寻得乡野大夫,专门负责自己调养,拒绝了郁广冀让京雍来的医倌相看的提议。
郁烨当然不会让郁广冀知道莫辕风便是享誉天下的神医。
“那批药的下落查的如何了?”坐在郁烨对面的莫辕风突然开口。
郁烨恍了一下神,随后答道:“按照张青留下的线索,那批药很有可能东运,但事到如今内郡并没有发生大规模血狂症,便说明药还未流出去……这是最好的结果。”
莫辕风砸吧了嘴,随手拨弄手边放置着的二胡:“我试药的那几只兔子,都死了。”
“意料之中。”郁烨说道:“血狂症恐怕须得寻根溯源,才得寻出破解之法。”
对面的莫辕风神色微变,又迅速恢复如常。
“但你知道没时间了。”
郁烨点了点头,“郁广冀说我这大皇兄郁明启已经入狱,郁怀瑾被贬随州……”
京雍大大小小的势力逐一排除,能做到令人信以为召回圣旨,又保陈振畅通无阻的回撤,也只有郁广冀能做到。
而且那批药要用到的地方,很大可能性就是京雍城。
“解药必须尽快制成,否则天下大乱。”郁烨眼下一片阴沉。
紧紧默然良久,莫辕风觑向郁烨那头,喉结滚动一下,握住琴杆的指甲深陷紧楠木中。
天色渐黑,在双侧皆为岩壁密林的山谷中,一条蜿蜒的山路上,守卫严密的车队正慢慢行进着。
郁广冀没有停顿修整的打算,对他来说,越早回京出岔子的可能性就越小。
但他忽略了自己带着个病殃子的事实。
“王爷,后头派人来报,公主发了高热,需要停下休息。”
原本闭上的眼缓缓睁开,露出一丝迟疑。
手里的核桃转了两圈,他循声开口:“派我们随行的医倌去看看。”
“是。”
那下属领命退身。
没过多久,那下属便带着个医倌回来复命。
“王爷,公主确实发了高热,她身边的乡野大夫正在看着。”
对上郁烨的事,他下意识地要谨慎一些,本不愿有一丝出差错的机会,但想到自己重重守卫,量她一人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既然如此……”郁广冀仰着头,微微顿了半响,这才吩咐下去:“今晚在此地停歇一晚。”
后方,同郁广冀隔着数十个侍卫的马车里,郁烨曲着身躺在车榻上,盖着并不厚实的被子。
她的确是又害了病。
外头本就要比屋里冷上几度,加上又没有什么暖炉,郁烨一身娇养的病就因骤然降低的温度显现出来。
昏昏沉沉的她身上是冷的,额间和后背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莫辕风刚给郁烨喂了几颗药丸吞下,这才伸出手探她额头。
“郁广冀这是押解犯人呢?还不停下让我去熬点药!这丫头都快烧傻了!”
书墨在一旁同样面露焦急神色:“我已派人去告知睿王,尽管处于对立两方,但他不会让公主在路上出事的。”
果不其然,马车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你下去找他们要几味寻常治风寒的药,加上党参、黄芪、白术等物,最好再添一味山萸或者川芎。”
书墨闻言,便迅速的离了马车。
莫辕风望着气息奄奄的郁烨,微叹一声:“就你尽折腾,半条命都没了!”
说着,又为郁烨拢了拢被子。
书墨寻到了莫辕风吩咐的药,虽然差了几味,还是找那些医倌要了几味同样效用的代替。
就在他抱着药匆忙经过一行随行侍女之时,被人拦住了去路。
剑眉紧蹙,书墨不耐开口:“让开。”
“听闻公主身体有碍,奴婢愿意前往服侍。”两个侍女端正行了一礼,施施然道。
“不需要。”冷冷丢下两字,他便准备绕开两人,谁知在经过她们之时,手腕处被冰凉的器物抵住。
他心下一紧,立即低头看去,发现那熟悉的暗器络纹,便停下了脚步。
“公主发烧,待会儿确实需要侍女替她更换衣物,你二人随我过来吧。”
“是。”两人应声。
带着两个侍女回到郁烨的马车后,书墨又问了莫辕风几项事宜,便连忙寻东西煎药去了。
跟来的两个侍女低头,小心地左右环顾一周,便立刻上了马车。
望见郁烨苍白的脸庞,其中一个眼里浸满了泪。
“公……主,这才几月,您怎么又成了这般模样……”
她刻意压低嗓音,忍不住去靠近郁烨。
另一个则是克制地望着榻上之人,欲言又止。
“哼,你们尽会由着她闹,如今成了这幅模样也是自作自受,书歌,她停药的事,你为何一早不传信给我?”
书歌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呛声道:“那我也得知晓您在哪儿啊!”
莫辕风摸了摸鼻子,别过脸。
见书歌撤下伪装,闫凌索性也拿了脸上的面具。
这是她们在提出跟着郁广冀来西境时,洛凝特意留给她们以备不时之需。
“这小子是谁?”莫辕风撇向闫凌。
“回禀前辈,我是公主……哦不,是谢公子的侍卫。”说道最后,闫凌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似乎是听见了几人的说话声,郁烨动了动眼皮,随后咳嗽起来。
书歌见状,立刻蹲下身为郁烨抚背。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郁烨有些艰难的抬眼:“书歌……你们怎么来了。”
“公主,我们回京雍后,本打算立即动身去找您,后来发现睿王竟然也要去西境,我们见此事有疑,便索性混在其中查探。”
郁烨点头,坐立起身继续问:“京中形势如何?为什么连郁明启谋反一事都并没有将消息传来。”
书歌默默低下头,沉吟片刻,道:“我们京城的好几个暗桩,都被人给拔了。”
“谁干的?”郁烨反问。
“除了睿王还能有谁?”书歌义愤填膺,但想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倒是没有抓到证据。”
回答完问题,书歌又马上紧张道:“公主!您不能回京!”
“瑾王被贬,蒋家受制,就连太子殿下都被囚禁在宫里!您要是回去了,就真的没有再逃出来的机会了!”
“兄长可还安全?”
“公主暂且放心,天下人都看着呢,睿王不敢对太子殿下如何,但是陛下,他似乎病得很重……”
郁烨紧抿着唇,眼底忽明忽暗的光似在潜藏主人复杂心绪。
“还有秦皇后和嘉遇公主,皇后一直守着陛下,至于嘉遇公主,此番大皇子谋逆一事,竟然牵扯到了箫家……他们箫氏全家,恐怕都是株连杀头之罪。”
袖口下,郁烨将被角攥得死紧,手上发白的骨节突现出来。
“箫家怎么会被牵扯了进去。”
书歌摇摇头。
“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多顾忌顾忌你自己吧。”莫辕风在一旁插话。
这时,书墨端着一碗热药走了进来,递给书歌。
书歌小心接过,送到郁烨唇边。
“公主,先喝药。”
郁烨唇间干涩无比,瞥见这碗浓黑的药汁更加反胃。
许是发现郁烨的抵抗心里,莫辕风凉凉道:“喝吧,要是你病死在这路上,就毁了我莫辕风一世英名。”
对莫辕风反激的话置若罔闻,郁烨盯着这汤药许久,叹了一口气,终是接过喝下。
舌尖被浓烈的苦味占据,再没了被迫塞进嘴里的糖与果干了以缓解。
瞧见郁烨这副痴愣的模样,书歌也是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以往公主吃药,都是有个黏皮虫谢公子来哄的。
提到这里,书歌好奇地问:“公主已将谢公子平安送回了?”
众人沉默不言。
最后还是莫辕风没好气地开口:“人家楚颖太子可是对你们公主死心塌地,不过这一回他就是想当护花使者,也恐怕没机会了。”
听到这话,书歌脸上明显有失落:“奴婢说一句您可别介意,现下这番形势,你若是能跟着谢公子便好了,在楚颖,有他那样身份护着您,都要比如今的京雍城安全些。”
忽的,她又扬了声音,神采奕奕道:“幸好当下我们所处之地离边境不远!我们帮您逃出去吧!”
然后将公主送去谢公子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