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之旬,京雍城。
上空层层灰云掩盖住透亮的光线,全城似乎都笼罩着雾气,地面覆着颗颗冰晶,走上去咔嚓直响。
已近冬至,天气依旧阴沉,冷得厉害,人们都裹紧了冬袄上街,好在街市上摆起了卖汤圆混沌的热摊,行人来往交谈也十分热络。
闫凌没有骑马,他搓着手走在街上,瞥见刚出笼的小笼包着实热乎,便丢去几枚碎银让大婶给他装了两屉。
世间似乎全然已恢复如常,就仿佛三月前令人人生恐的血狂症肆掠从未发生一般。
如今这般安乐祥和的状况不得不归功于莫辕风,他仅仅利用一月便制出解药,随即遍散各处,包括远在千里之外的楚颖。
于是人们愈发看重灾难后的新年佳节,对失而复得的安宁更加珍惜。
将人们的喜悦收入眼中,闫凌的目光暗了暗,随即踏入景宁公主府。
经过正厅房前那方院落时,闫凌注意到有枝红梅提早绽放了。
低头朝着露在外头的手哈了一口气,目光不移地盯着那枝头唯一几点花蕊看。
可惜了,满院枯败唯有那一点红,今年的冬竟是一点雪都未曾落下。
收回视线,他抵达景宁公主的院落时,看着紧闭的门扉,心里头没由来的苦涩。
闫凌自诩世间是公平,可他偏生在这院里,在这位公主身上见证了所有不公。
强压下悲观情绪,闫凌扯出一个笑容,精神十足的敲上雕花木门。
“公主,您醒了吗?”
待里头传来一道浅淡的应声,闫凌才走了进去。
屋内放置了三个暖炉,热气充斥整个空间,旁人进去只怕会蒸出汗来,药味浓烈刺鼻,好似将整个房内的家具摆设浸入了味道,刚开始闫凌在房里随侍时还会被呛的连连打喷嚏,不过如今已经习惯。
不过里头的物件依旧简单,一眼便能将案桌,小榻,竹影屏风,食桌望尽。
他看见郁烨依旧坐在铜境前,似乎已经洗漱完毕,她将一条条白绸缠绕至手腕脚踝,动作轻而浅。
以往的上妆变成了缠绫,虽同样费时,但他宁愿公主上妆,因为她这样愣是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
“今日花大婶蒸了小笼包,公主可要尝几个?”
“嗯,放桌上吧。”郁烨回答。
无需细听都可辨别出她的声调同以前已经截然不同。
暗哑,粗涩,如妇妪一般。
“好嘞!”闫凌展开布包,从胸口将依旧冒着热气的小笼包摆放在桌子上。
这时,书墨从外头走了进来,携一身寒气。
他见公主今日红裙袭地,头上是飞凤红珠喜钗,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素净。
书墨微不可察的蹙眉。
这几日他忙着处理府内事务,都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冬月十五,是萧家行刑之时。
也是嘉遇公主大婚的日子。
秦皇后在正掖宫跪了三天,也没能阻止这场荒唐的婚嫁之礼。
最终安华公主亲自出现以死相逼,才将皇后抬回了后宫。
按原来的筹备进行,安华公主会在皇宫门前出闺,上轿。
今日也是这般,只不过少了新郎官迎亲。
“公主。”门外又传来一道女声,郁烨站起身,转过头望去,发现来人正是腊月。
“梳礼尚在巳时,你怎么来的这般早?”
腊月微微欠身,回答道:“秦皇后让奴婢请您先去永慈宫用早膳。”
怕是秦皇后依旧不死心,让她去劝嘉遇的吧。
郁烨对秦皇后的目的心知肚明,但她确实有心无力,劝不了已经不愿回头的郁嘉遇。
她轻抚额角,微叹一声,回答道:“好。”
还是红墙以及光秃的宫柳,孤清冷落,那条被无数人踏过的宫道无人造访。
并不早的时间,她竟成了第一人。
她想着尽快说服秦皇后之后再去探望父皇,入冬他便病情加重,如今已不能下榻,但想必也是对嘉遇的事十分挂念。
半月前,乾安帝曾默许廖云淮翻萧家谋反一案,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就在对峙朝堂之时,郁广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拟定圣旨,而上头的字迹,正是出自太史常侍,也就是箫怀安之父箫端之手。
他还带来几个箫家家仆,证实箫端与郁明启确有来往,敲定了铁证如山。
尽管乾安帝不愿相信,却也无可奈何。
回忆结束,郁烨下了马车,慢慢往永慈宫走。
到了永慈宫,进门便见到外室的桌上仅仅摆放了几碗粥,和一叠小菜,郁烨食欲全无,但耐不住腹中空荡。
以前她是不想吃,但现在经那事之后,郁烨反而喜欢上了吃些暖和的食物,特别是寒冷的冬日。
她将思绪回拢,开始想着法子劝慰秦皇后。
也仅仅是几日不见,秦皇后便憔悴许多,她坐在桌前,眼圈红红,似乎早上刚结束哭泣。
“皇后娘娘,此事您……”
郁烨刚开了口,突然被对方截停。
“今天唤你过来,不是听你劝本宫的。”
一时语塞,她也不知怎么继续下去。
“这几日下来本宫也想明白了,嘉遇那丫头死心眼,萧家小子同她十几年的情谊,不可能让她一时断去,更何况他们两人又名正言顺地定了亲。”
听到这话,郁烨有些惊讶地看向秦皇后。
“她想如何便如何吧。”
沉默半响,郁烨不着痕迹地想要去够桌上的粥,却被秦皇后接下来一句话阻停了动作。
“无论怎样,嘉遇也只能完成这项毫无意义的仪式,那遂了她的意也无伤大雅,但本宫无法出宫相送,就要劳烦烨丫头你费心了。”
郁烨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点了点头。
又嘱咐了郁烨几句,秦皇后这才放了她。
想着索性也快到梳礼的时辰,她便索性去永慈宫的偏殿寻嘉遇。
行在路上,郁烨抚上空荡荡的肚腹,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闫凌突然递过去一个纸袋,里面的小笼包尚且留有余温。
“公主,待会儿给嘉遇公主行梳礼可费时辰了,您得先填填胃。”
郁烨接过,轻轻弯了唇:“多谢。”
一路走来,郁烨其实也仅仅吃了两个,便再也吞不下了。
她拿着纸袋,想着能不能劝嘉遇吃下几个。
刚走进偏殿门口,她一抬眼,便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侍卫,正放下一盖了红纸的箱子。
“参见景宁公主。”
见了礼,这几名侍卫便要离开,却被郁烨制止。
“把东西带回去。”郁烨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一旁的闫凌,语气冰冷。
“这……也是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侍卫们显得有些为难。
“心意?”郁烨冷笑一声:“若不是皇兄,嘉遇怎么落得今日这番田地?这礼,嘉遇恐怕无福消受。”
那些侍卫左右为难,迟迟没有动作。
“书墨,抬东西。”
“是。”书墨领命,上前轻松将那箱子东西抬起,放在了门口。
“无需担心回去受到责罚。”郁烨负手,饶过几人。
“你们便说是景宁公主丢出来的便好。”
书墨刚放好东西走进门,便听到了这话,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明明仅是三月时日,郁烨便同郁景治形同陌路。
并不是事出无因。
但到底还是这太子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三月前,郁广冀以郁景治以及乾安帝的性命威胁郁烨了断退路,同楚颖太子决裂,但等郁烨回京后才发现,郁景治早已同郁广冀沆瀣一气。
郁烨原以为她兄长是被逼无奈,直至后来调查才发现,殷歌正是死于他手,原因便是殷歌撞破了他同郁广冀私下会面。
他的兄长利用蒋家留下的一支私兵死侍暗杀了殷歌,这也是当时殷歌中箭,她为何瞥见了蒋家标识的原由。
而且,她后来也才明白,当时在她江家染坊遇刺,也是这批蒋家死侍下的手。
加上郁景治擅自同莫辕风使用封魂断忆针祛除了自己的记忆,让郁烨对他的怀疑愈深。
至于箫家一事,细究下来也是郁景治推波助澜,但出于何种原由,郁烨至今还未弄清。
但郁烨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的兄长的确长袖善舞,隐藏极深。
起初对待郁景治同郁广冀暗通曲里之事是纠结、难以置信以及惶恐不安,后来便慢慢转化为想要弄清他此番转变的真相。
可是无论她如何查探,也无法窥其一二。
虽然她早就知晓自己现今的势力大不如前,但不可能一丝一毫都查不出来。
书墨曾给她一个猜测——郁景治也有意于帝位。
如今郁明启于狱中自尽,司徒浩然一等也即将问斩,郁景治确实稳居东宫,可郁烨总觉得此事并不是这般简单。
等到郁景治的侍卫离开,宫里头的铜钟已响了两声。
郁烨回过神来,立即走向内室。
房内一片死寂,侍女分立两侧,皆缄默不言。
嘉遇穿着亲自绣上鸳鸯的红服,坐在梳妆铜镜前,从镜中见郁烨的身影,便舒颜一笑。
此时郁烨看着这笑容,心里更加难受。
这孩子似乎竟一夜之间长大了般。
“怎么了?不好看吗?”嘉遇看向铜镜,微微侧头,拢了拢头上的凤冠,颈侧还有个结了血痂的口。
那是她自己逼秦皇后时用簪子生生刺出来的。
“好看的。”郁烨走近,顺手拿起桌上的夷膏。
“我看着你十八年,今日最好看。”
嘉遇轻轻笑了,低头拢了拢婚服的袖口。
郁烨将夷膏在手里揉开,再慢慢覆到嘉遇的长发上轻轻抹着。
抬眼望着镜中两人身后的影子,郁烨忽的垂眸,“你们两个出去吧。”
“是。”她们身后的几个侍女应声,走出了房内。
“嘉遇……”郁烨轻声开口:“我有法子劫刑场,送你二人离京。”
郁嘉遇先是一愣,如枯井死水般的瞳眸散出点点光芒。
不过片刻,又转瞬即逝。
“箫怀安是死脑筋,他不会答应。”
“为了你,他为何不可?”郁烨反问。
轻轻抿唇,嘉遇扯出个苦涩的笑来:“箫家有祖训,不可违逆皇命。”
“他箫家都快绝后了,还管什么组训!”郁烨气道。
嘉遇仍旧摇头:“不止这一点,谋逆本就是大罪,原本要连坐所有外郡的旁系血亲,怀安向父皇求了情,免去旁系之罪,但他是罪臣之子,逃不过的,若是他逃了,那箫家的其他人……”
郁烨握住变得顺滑柔软的墨发,收拢了手指。
“皇姐。”
这轻轻一声,让郁烨心头酸涩无比。
“梳头吧。”
郁烨眨了眨眼,缓解眼中胀涩。
她轻咽唾沫入喉,将发干的喉咙润湿:“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带着嘶哑的女声并不悦耳,但语调由重变缓,声声如落絮,柔软轻和。
这余音袅袅随着永慈宫门前那架孤零零的红轿抬起之时,便消匿无声了去。
今日的囚犯游街示众着实引人注目,可谓是万人空巷。
因为他们不仅要看到逆贼伏法,还要见证一场世人眼中既荒诞又令人唏嘘的亲事。
安华公主下嫁罪臣箫家之子。
刑场即喜堂。
午时,京雍城终于落了雪。
开头只是小小的一片,随意云层翻滚,洋洋洒洒,如白色羽毛般细密撒落下来。
整个京雍城蒙上一层银白。
没有高头大马,没有锁啦喜歌,没有十里红妆。
在整整齐齐的囚车最后头,跟着一架缓缓而行的红轿。
隔着人群望去,只见郁烨一袭红裙,在周围都是白色的囚服以及送行的哭声中,她撑着一把同大红轿同样异类的红伞,走在了红轿最前头。
无人迎亲,她便是她胞妹的送嫁娘。
红伞白雪,两个女子惊世骇俗的身影,从此印在了每个默默围观者的记忆中。
直至到了刑场,执刑的正是刑部掌司王翼。
王翼当然不敢怠慢将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景宁公主,就算他所属郁广冀。
再者,他把柄还落在人家手里呢。
于是这刑场竟然挂上了几段红绫。
原是新郎官的箫怀安一身囚服,率先被带上了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身着喜服的嘉遇从轿上走了下来,缓缓来到他跟前。
箫怀安痛苦掩面,泪水染湿了手掌。
“公主……您不该这样的。”
“箫怀安……”嘉遇静静地望着他,伸手将他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
“郁嘉遇愿意的。”
“愿意嫁你为妻。”
即便下一刻她们便阴阳相隔。
见箫怀安泪流满面,死咬着下唇不肯看她,嘉遇轻轻出声:“你忘了答应我的承诺吗?”
“公主,怀安……不值,不值当。”
“我等这一刻等了六年,箫怀安。”
听到这话,箫怀安怔住,缓缓抬起头看她。
“就当完成我的心愿,从今往后,郁嘉遇活着,会忘了你的。”
说出这句话时,郁嘉遇心脏似乎和着尖石被揉揪在一处,痛涨酸涩。
箫怀安似有松动,他望着面前的新娘,泪水无意识地从眼角滑落。
郁烨立在一侧,收下落满了雪的红伞。
“一拜天地——”
郁嘉遇缓缓握住箫怀安的手,面对着簌簌而下雪的天,轻绒雪花落在她的长睫上。
察觉到身边之人反握住她的手,起身而动,嘉遇勾起一抹浅浅微笑。
随着行刑前的三拜,夫妻礼成。
雪有愈下愈大之势,扑簌而倾下。
此时下雪落满头,青丝变白发,也算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