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点,B市东郊梅园。
这是城中最古旧的私人戏园,这里有最好的伶人名角儿,最低调尊贵的客人。
二楼八间宽敞的私人包厢都已上座,精致细巧的珠帘撩起一个角来,楼下宽敞的戏台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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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老爷子倚在红木椅背上,他笑着问裴锦年:“阿锦,下一出戏你点吧。”
裴锦年穿深蓝色丝绒旗袍,低头翻阅戏册时美得如同画中人:“那就点一出《四杰村》吧。”
傅政点点头,侍者便躬身退出去:“倒是很久没听这一出了。”
裴锦年笑:“我不懂戏,只是小时候和爷爷听过,觉得热闹罢了。”
傅政回忆:“这么多年了,我最怀念的还是和你爷爷一起听戏的时候。你看他图纸画得好,英语说得好,戏唱得也好。当年我们俩可没少来这个地方,那时我们只能坐大堂呢。”他顿一顿又说:“若下次和他一道,我们就坐在这里,听一出《樊江关》,圆一圆我们的心愿。”
裴锦年沉稳地回:“会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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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戏台上已经热热闹闹地演开了。
被诬告为盗贼的骆弘勋在押送京都的途中又被四杰村恶霸朱家四兄弟劫走,性命堪忧。好在侍从余千为救主人日夜奔走,又碰上水陆两路好汉舍命相救,才保住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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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政许久未听,记不清前因后果:“这朱家老四的眼是怎么瞎的?”
裴锦年应:“和骆弘勋打擂台的时候被踢瞎的。”
傅政皱眉:“我记得他们是被请去打擂台的,而请他们的栾一万之前为了抢骆弘勋的夫人又是暗中刺杀又是放火烧房。朱家兄弟自愿做刀,瞎了眼便是罪有应得了。”
裴锦年神情淡漠:“不管是拿刀还是做刀的人,都该有刀刃迟早会落在自己身上的觉悟。”
傅政笑:“那可不一定。你看朱家兄弟可不像知错的,他们张牙舞爪,大言不惭地要报仇,而骆弘勋不仅官司缠身,差点儿连命都保不住了。”
裴锦年摇摇头:“骆弘勋善良仗义,即便半生坎坷,危难时刻总会有人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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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余千正带着几位好汉连夜来搭救骆弘勋。
一曲临行歌正唱到高潮,武旦清亮的嗓音仿佛裂帛,华丽又哀戚。
英雄侠义志高强,闯江湖天下名扬。
恨强徒当是猖狂,逞凶必暗害贤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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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政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萧计这些人救骆弘勋,是为了路见不平,也为了扬名立万。那么你呢?你现在决意要做的事,又是为什么?”
裴锦年没有太多的迟疑:“真相。我对善恶正邪没有执念,只想要一个真相。我的父母已经离开了,我要救的,或者说现在我能救的,只有我自己。”
傅政顿了顿,他的语气变得柔软:“你能想得明白我就放心了。”
他把早就做好的决定告诉裴锦年:“那么,六年前我没能做的事,就在死之前做做看吧。”
裴锦年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
这就是代表傅家答应了。
她神情不变,只是笑着说:“您和我爷爷都要活到100岁的。”
傅政也笑:“那不成了两个老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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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朱家兄弟被打败,余千终于救出了骆弘勋。
众好汉在音乐和掌声中最后一次亮相,又随着暗下来的灯光退进大幕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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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里两人安静地喝茶看戏,偶尔低声聊几句,熟稔地像是多年的好友。
有一位侍者走进来,在付傅老爷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傅政脸上有温和的笑意,他问:“阿锦,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你愿意见见吗?”
裴锦年点头。
侍者躬身退下,一会儿包厢的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位穿着黑色大衣的年轻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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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南生在市政厅开完会,瞥见秘书笔记本上的“梅园”才想起昨天他和爷爷约好,要陪他听一出《玉堂春》。他对梅园轻车熟路,正想推门进去,可包厢外的两位侍者礼貌地告诉他,傅老先生今天有客人,得进去禀报一声。
傅南生点头,站在门口把解开的衣领又扣起来。
当他推开门,先看到的是笑吟吟的爷爷。
紧接着闯入视线的就是施施然起身的裴锦年。深蓝色的丝绒旗袍泛着冷光,古典的小高立领,圆润的斜襟,考究的花扣。她侧对着他,起身时愈发显出窈窕纤细的腰臀线条,传统的开叉裙角下是修长的小腿和细巧的脚踝。
她棕色的卷发绾起来,露出好看的下颚和颈部线条。白皙面容只画淡妆,五官美得不可方物。尤其是那双含着水雾的眼睛,望向他的时候带着陌生又疏离的笑意,又冷又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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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后,傅南生依旧记得那一天的裴锦年。
一领一衩一抬眸,都是中式性感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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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锦年比傅南生反应得更快,毕竟眼前这张英俊的脸常常在新闻里见到。
她望着那瘦削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不得不承认16:9的电视屏幕真的有误导性。但那双眼睛是真的又大又圆,下唇温厚的嘴唇也真的很像爱心。
这是一张最适合做政治家的脸,不锐利却很温柔,不粗犷但很坚毅。
他微微张开嘴,露出白色的门牙,裴锦年就想起秘书处一位傅长官的粉丝开玩笑说他像仓鼠,忍不住嘴角上扬,轻轻笑了一声。
她一笑,傅南生终于有了反应。
蹬着手工皮鞋的长腿向前,修长的手指也伸出来:“初次见面,我是傅南生。”
裴锦年也伸出手来,她微微笑:“我是裴锦年。很高兴再见到你,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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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南生愣了。他一路读国际学校,称呼只有学长和前辈;加上他少年时期叛逆张扬,生人勿进,只有在社团里才被称为“师兄”。
社团?社团!
他曾是国际学校中文辩论队的队长和主力选手,带队大大小小拿奖无数。
快毕业的时候学校给他们开欢送会,他穿着西装坐在主席台上,英文队队长凑过来同他说小话:“你是不是刚进学校就做了中文队的队长?”
他微不可闻地应一声。对方又接着说:“我们选中的下一任队长也是新生,呐,坐在第三排那个金发女生,实力很强,而且长得好漂亮。下次和中文队合练的时候,还请你多指教啦!”
他下意识往观众席里看,没想到直直望进了一双蓝色的眼眸里。
那双漂亮眼睛的主人对他礼貌地笑一下,很快就移走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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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少女和眼前的美人逐渐重合,他握她的手:“蓝色和黑色都适合你。”
裴锦年挑眉:“就和你的头发一样吧。那时候你染黄发打耳钉却穿着正装打比赛,还场场都赢。现在不染发摘了耳钉,还是最受欢迎的内阁长官。”
两人都笑起来,连傅老爷子也笑了:“那么,就不用我再介绍了?”
三人坐下来,傅南生点了一回戏,但心思却一分也不在戏文里了。
他们絮絮地聊了好一阵,直到裴锦年的助理敲门提醒,她才站起来道别。
傅南生绅士地为她取好了大衣,两人又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傅老爷子也站起来,轻轻拍一拍裴锦年的肩膀:“路上小心。今后有事儿便多联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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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锦年离开之后,傅南生给爷爷倒茶:“您决定了?”
傅老爷子点点头:“六年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是形势所迫也是为了自保。现在我们选择入局,是大势所趋也是为了赎罪。我也和你父亲商量过,陆家再谨慎,横行霸道这些年总有马脚。而你在内阁,裴锦年掌握的外部资源或许哪一天能帮上你。”
傅南生心猿意马,但依旧敏锐:“外部资源是把双刃剑,用不好就是引火自焚。”
傅老爷子盯着傅南生:“难得见你主动留电话。那么之后多联系,努力变得默契吧。”
傅南生被揶揄又无法反驳,只能站起来穿大衣,把衣扣压出清脆响声:“一会儿您自个儿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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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锦年躬身坐进宽敞的后座。
她打开手机确认两天后的行程是“搬家”。然后把车内的挡板升起来,脱下身上的旗袍,换上了安宁放在后座的套装。
同一时间,两辆黑色轿车在夜色中驶进红叶别墅区,停在东区二号楼的小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