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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腊月,数九寒天。

整个北国都被风雪所覆盖,没人会注意到一座孤零零的边城。

这是浥城,因傍着浥水而得名。她南临雁门关,是大康朝建国初年太祖七征草原时留下的遗城。

那年大康太祖皇帝马踏龙城,横扫大漠,以鞭为旨:“筑城长城之北,抑胡不得南下。”于是这座边境小城在半月内便拔地而起了。

雁门以北方圆三百里,这是唯一有人烟的地界。

此地民风彪悍,十余年前汉胡通商,但常住不过四百余户人家。朝廷于此屯了三百边卒,统帅是一名马姓的将军。因常年驻边,他从一个八品裨将升至了从五品武略将军,更在一次京师权力更迭中获得了一个“飞骑尉”的头衔。他与百姓们打成一片,当地人尊称他一声马爷或马元帅,他也不反驳,反正这鸟不下蛋的地方也没有督军会来监察,越个几级,听别人喊几声元帅他也过瘾。

“马爷!”斥候卢二直接将马驰入了军帐,那军马掀开了大帐的门帘。

寒风呼啸,夹杂着雪粒。这大雪似千军万马般涌进了军帐,六盏油灯接连灭了四盏,整个大厅一阵昏暗。

卢二一个翻身滚落了下来。马将军一时也有些纳闷,这个已经当了七八年骑兵的斥候怎么会如此没有规矩,而且会从马上滚落下来。

“朝廷的军饷终于来了?”马将军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这一切,浥城已经被朝廷遗忘,朝廷所派的最后一次军饷还是十三年前的事。

“马爷,马爷,我...我见着人了!”

马将军最初的脸上浮现出了愤怒,一双豹眼似乎已经要将这斥候给撕裂,但这沟壑纵横的脸上随即出现了一缕阳光:“你见着生人了?”

卢二点了点头,脸上的冰雪已经被他流下的热泪融化了。

那股被卢二带进来的寒风还在帐内肆虐,而马将军的思绪也随着这股寒风飘回了大康。

他本名唤作马元,是关内望族马氏子弟。自幼便习得一身上好的马上功夫。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因为游猎了宰相家的梅花鹿被朝廷一面圣旨领到了这座无人问津的小城。

马元还记得,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前来相送,他只带着两名亲卫及一面圣旨便前往了北方。

最开始那几年,浥城在他的治下展现出了蓬勃的生机,他让胡人入城通商,他再派兵护送商队入雁门以换钱财。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一队使者来到了浥城,告诉他大康皇上驾崩了,新帝登基为显皇恩浩荡特意封了他一个飞骑尉。

马元以为朝廷终于想起他了,用不着几年他便能回到长安做一名京官。

他开始派人日夜在浥城边境候着朝廷的钦差前来宣旨,这一等就是数十年,时光无情的将这个中年打磨成了一个混吃等死的边将,他没事可做,只能呆在这孤零零的边城,随着他脸上的沟壑越来越多,他终于认清了,朝廷终还是将他遗忘了。

那天后,他就承认了别人唤他马元帅,或许过些年,下面人唤他作皇上也就欣然接受了。

马元本就想着这么碌碌无为的过完一生,但老天又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二十年前,元和二十八年。

他不知道朝廷已经是什么年号了,他只能用最后一次收到消息的年号往后面加。

朝廷的给他的军饷停了。他的斥候在雁门关北三十里苦苦等候了三日,直至无粮了才返回浥城。朝廷的军饷说断就断了,这意味着他们只能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自生自灭。

好在还有胡人商队,马元让百姓们自己制陶与之交易肉食。

所谓祸不单行,胡人的商队也越来越少了。

直到元和三十年,最后一支胡商即将离开浥城。

马元热泪盈眶的抱着胡商的领队,告诉他们一定要多保重,切记一定要回到浥城。浥城军民一齐目送这支商队的离开,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是浥城的最后一批客人。

胡商再未来过浥城,浥城也断了食物。按照《大康律》,边军无诏不得入关,他无法派出人马前往雁门一探究竟,但他能率人往北而行。

马元不能坐以待毙,他领着三十亲卫踏上了北行的路,他要找到胡人的部落,请求他们重新通商。但自出了浥城,草原已经没有了草原的样子。

寒风的吹拂下将整个草原冻成了冰土。

“卢二,咱们出来的时候,是夏至吧。”他有些诧异的问着斥候。

卢二显然已经失了神,只能瞪着眼睛看着这冰天雪地。

天地间除了他们这三十骑再无一个活物,马元释然了,胡人要么死在了整年的冰雪中,要么已经西迁了。

马元强行拖着身子,准备回到浥城告诉大家唯一的生活来源也没了。他不知道这样的消息是否会将浥城军民的最后一丝信心给打破,但他只能如实奉告,别无他法。

马元领着下属们冒着风雪回了浥城。

浥城以北有一个山丘,他们伫立在山丘上,大雪似乎已经将浥城掩埋。马元一时间慌得无所适从,但很快一缕阳光冲破了笼罩大地的风雪,众人定睛一看,所幸浥城还在。众人不顾尊卑,下了马抱在了一起,一时间涕泗横流,浥城已经是他们心里最后的港湾了。

回了浥城后,百姓们并未如往常一样候着将军归来,而是聚集到了城南,那里在一夜之间生了几十亩麦子。

不同于城外的冰封,浥城似乎成了上天眷顾的地方,马元有些纳闷,这是否便是天无绝人之路?随后的年月里,百姓们自浥水捕鱼,自城南麦田里收获,马元独孤守卫着这座孤城,他不知道这天下怎么了,也许雁门关里也发生了变故,但他无法南下,他一旦率军南下,这便是谋逆。

“唰!”账内的亲卫赶忙将门帘拉了下来,油灯与火盆里的火不再摇曳。

营帐内也逐渐暖和,那股寒风也消逝在了帐内。马将军的思绪也随着寒风的消失被牵了回来。

“那生人在哪?”马将军悄悄的擦拭了泪痕。

“回爷,那人就在营帐外候着呢。”

马将军赶忙让人将他请了进来。

一时间大帐门帘又被拉开了。

此时已是暴风雪,狂暴的冬风直接冲进了营帐,只一个呼啸六盏油灯皆已经熄灭,而火盆中的木炭也被吹熄,大量的碳灰撒得营帐里到处都是。

外头的光透进了营帐,有一个汉子站在了门口,光线实在不好,马元只瞧见了一个黑影。众人定睛一看是一个拄着枯木树干的汉子。

这汉子约莫九尺,行头衣衫褴褛,满头蓬松头发,一身的血渍,腰间的刀尚且吊着一团血块,仔细一瞧,这人身上有多处创伤。

马将军将其余人都清了出去,与这汉子详聊了一夜。

汉子告诉马将军,他是雁门郡人,中原发生了大乱。而他为何会如此模样,他只说自己是风雪与野兽所致。

马将军冷冷的打量着汉子,雁门以南他不知道,但浥城方圆百里,他已经十余年没见过活物了,肉食是个什么滋味,他早已没了映像。

从这汉子的模样来看,马元心里一个想法越发的可靠了,全天下只剩下了浥城。

浥城的军士瞧见了这个汉子,也渐渐的从喜悦变成了绝望,军中有了传言,这天下是不是又易主了?还是说浥城早就被抛弃了。

马将军与汉子那夜聊了什么,没人知道。

只知道第二日一大早马将军便吩咐众人开始准备远行的食物了。

汉子在吃过了大饼后成为了马将军的幕僚,马将军告诉浥城百姓,他要带着浥城的子弟兵们入雁门,去看看大康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姓们痛哭流涕,怕这亲民的马元帅一去不复还,再三挽留。

马将军去意已决,他没再管着《大康律》,准备好一切后便率着浥城所有军士南下了。

他又一次见到了雁门关,过了关便是雁门郡。

城墙摇摇欲坠,数十丈高的巨墙上没有一个士卒。马将军率人走上了城墙,整座雁门关早已没了半点人烟,遍地冰霜,哪还有当年一丝的生气?

马将军的老脸已经没了一丝的表情。

他回头望了一下在天边的浥城,他看见那阳光在一点点的消逝,阳光消逝的最后一个瞬间,暴雪席卷了浥城。

马将军擦了擦眼睛,这暴雪往雁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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