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栖欢没有说话了,这一瞬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间滴答流逝,最后她终于敢转身看向晋砚的双眼。那是对晋砚极其陌生的目光、淡淡的,使他的心跌入底谷。
“是了,您现在是陛下。慕国已经不在了,怎个国家都要听您的,我是前朝罪人,身份卑微自然没有选择的余地。”慕栖欢想到这里心中也愈加悲凉,的确,此生,她哪有选择?从出生开始被教导着如何成为贤良淑德、深明大义的公主,自懂事开始渐渐被引导着参与国家大事,然后一步一步深陷于各种阴谋诡计、明枪暗箭。最后她虽然救了那些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除掉了慕国蠹虫毒瘤,自己却也玉石俱焚、国破家亡。而最让她打击巨大的是自双十起的特殊体质,最初她发现自己竟然百毒不侵,不老不死是开心的,可没过多久就幡然醒悟,此生,她恐是无缘在爱人了,她无法面对自己的弟弟一步一步变得白发苍苍却喊着满头青丝的她“阿姊”,更无法和她深爱的人白头到老,在多年以后终将违背伦理般地孤寡于世,不如早日斩断情丝,不留一分余地。这些晋砚在此时都不知道,慕栖欢瞒得很好,这些话成功地激怒了晋砚,“你现在就这么看我?我现在在你心中就是忘恩负义,滥用权势之人?”
“不是吗?”她嘴角冷笑故意说得更加大声,“吾为罪人,陛下应该将奴婢流放千里,却打算用强权囚禁宫中。”
“难道你真想应了那些只睁半只眼、所谓清流的话?你想被流放千里?”
“我想。”慕栖欢就等着他这句话,“陛下于情于理,也该把前朝罪人流放千里,或——赐死。”
“你明知我不是此意!”晋砚又气又恼,他从未在她面前自称过朕,更从未把她当做一般人看待,而就在将才他都那么说了,可她依然执意要扭曲自己意思,非常理性的晋砚第一次被人气到极点,气到极点反而内心安静了下来。何等聪明的他,豁然顿开:慕栖欢!你究竟在瞒着我什么?!!
慕栖欢正欲再开口继续僵化二人关系,却只见晋砚甩袍离去,至宫门前对宫人和侍卫说,“照顾好长公主,若有半点不妥、提头来见!”
这……..?让慕栖欢憋屈郁闷好久,就像明明正吵得火热的两个人,突然有一个转身就跑,全身都在抗拒着我不听我不听,管你再说什么都与我无关、反正我听不见。
后来晋砚用多种方法探求慕栖欢究竟隐瞒了什么,无果。两人一见面就冷战、吵架,她故意变得浑身带刺。晋砚最后还是放了慕栖欢“离去”,当然还有大批最顶尖的暗卫和探子跟随。慕栖欢不知道她日间的一些片段被人记录着,也不知道某天自己假扮男装在路途上和路过的公子哥多攀谈了几句风土人情,导致了远在酉都的某位君王在收到信件的当天驳斥了全部奏章。
纸包不住火,慕栖欢和左虞的再次碰面终是没能瞒过晋砚,毕竟像晋砚那样的人,那个时代除了慕栖欢很少再有他人能与他匹敌,而彼时,慕栖欢已放弃了一切。这两人在特殊境遇的打磨下都是直奔目标、果断狠绝之人。而在那个矛盾纷争、各国积怨已久的时代,只有一统天下,方可太平盛世,达成法治夙愿。没了慕栖欢的晋砚,在处理一些事上更加决绝狠辣。前朝公主身份没暴露前,晋砚和慕栖欢,两人一明一暗、恩威并施,三年合并三个国家,十一国变为八国。慕栖欢被最大的敌国——宋国的暗线暴露身份后,晋砚只花半年不到的时间灭了宋国皇室。晋砚此举激进了,他也知晓,但那时他的内心很明确——他要让给慕栖欢离去借口的宋国付出代价,更要在短期内快速处理好后事去找左虞,搞清楚到底有什么她不能说,简而言之,晋砚当时想的是既然不能和她一起享受海晏河清,那么他就和她过闲云野鹤的世外生活。
可笑的是,上天好似总是喜欢让理智的人突然感到崩溃,让绝顶聪明的人英年早逝。
知道真相的晋砚,和慕栖欢一样,过了一段手足无措、慌乱悲伤的日子。就在他懈怠的这段时日,其他六国暗中抱团要给晋国致命一击。这一击虽然在最后关头还是被晋砚察觉到了,但给了晋国不小的创伤。然而此间的动荡让晋砚足足一年零九个月失去了慕栖欢的行踪。
再得她消息后,他欣喜若狂,把一切扔给了陈溶溶,要去见她一面,风尘仆仆到了千月城。万万没想,她怀抱婴儿,身边坐着与她青梅竹马的男子,涂之越。男人儒雅地研磨草药,关切地为女人受伤的脚踝换药,女人拨弄着浪鼓、逗着怀中约摸一岁大的小孩。好一副阖家美满的画面!这画面深深刺痛了晋砚的眼睛,明明满怀思恋,不知以何身份相见,于是隐匿院墙头只偷偷看她一眼的,却是将他拉入无边的酸意和痛苦,心像撕裂开了。
原来不是他,呵,他心里冷笑,笑的是这么些年的自己,故作聪明。涂之越,她八岁就相识的之越哥哥,即使在她十七岁至二十岁被贬至慕国偏远之地,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光里,她的之越哥哥也一直和她在一处,而他那时却远在晋国夺权篡位,两月才有一封书信往来。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平常唯唯诺诺、处事低调的小太医,也和他们一样长大了,而他还一直以为那小太医不过是她的心腹属下罢了,这么一想原来过去的他才是她的心腹属下,她对他的好、对他的笑同样也可以给别人,给任何一位合作伙伴,任何一位心腹属下,而她只和心中唯一的那人成亲生子,甚至无视未来会面对怎样的别离和痛苦。晋砚彻底绝望地离去,再也不理会半点有关慕栖欢的消息。
晋砚回京后又遇晋国洪灾,一心投入赈灾调配,得此契机推新法,洪灾迅速解决,变法也趁热打铁,晋国以欣欣向荣之势,不到三年重回傲视群雄之位。谁人不知,他们的君王随时处于崩溃边缘,每日每夜的批阅奏章、召见群臣,面容很平静,却再没一点其他情绪。变法大成之日,终于病来如山倒。自变法以来已经很久不问世事的陈溶溶前去探望,人没看到倒得了一封密诏,内容让她大吃一惊,竟是传位诏书!唤来太医才知,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一点也不配合治疗。溶溶心中犹豫:两年前晋砚并没与阿姐归隐而是落魄回宫,也不敢多问,她后来查到阿姐去了辰城,如今看来他这应该是还没放下阿姐。阿姐和晋砚,这两人明明爱意纠缠,为何阴差阳错分别三年,慕栖欢不许她插手,晋砚更不可能说。如今晋砚这般模样,她必须出马了。
陈溶溶闯了晋砚的寝殿,灯光里晋砚面色苍白,还拖着病躯处理政务。他冷漠的抬头,训斥道:“溶溶!”
“姐夫!”陈溶溶唤出很多年前玩笑的话语,那还是她青葱岁月之时,每天摸鱼打滚,什么都不知道。而晋砚是慕国炙手可热的朝臣,六王爷身边最大的得力助手,举国上下都知道公主殿下心仪他,而他冷冰冰地拒公主千里之外,对公主不屑于顾。溶溶看不惯自己视若亲姐姐的栖欢受如此侮辱,厮混在江湖的她找了几个帮手,当街拦下晋砚的车架唤了声“姐夫”,害得晋砚被慕国群臣非议好几个月。而她,当日就被自己的父亲、姑母轮番教训了一番,被罚跪在御花园里一下午之后还要关半年禁闭,烈日当头晕了过去,幸好表姐接住了她。半夜,慕栖欢把她从被窝里叫醒,小声低语,那时她才知晓,慕国皇宫岌岌可危,所谓皇家早已被六王爷和一帮贪官污吏控制了,而姑父、姑母,他爹在下一盘巨大的棋,慕栖欢和晋砚都是局内人,装作喜欢实则为找机会接近传递消息。从此陈溶溶也入了此局,不过这么多年,她心知肚明,那两人什么叫做“装作”,什么叫做“拒绝”,明明早已默契得天衣无缝,至今却还互相折磨。
晋砚听到“姐夫”楞了神。“你这诏书我收下了,不过在你死之前,最后我求你办一件事。”
听到这晋砚又缓了过来,还是那个暴躁的小表妹。无奈摇摇头。
面前人瞪圆了眼,打算一口气说完接下来的事,“这件事你必须做,前段时间失踪很久的涂之越终于联系到我了,说洪泛期间,他的宝贝儿子被人掳了去,心急如焚,托我给各州府打招呼,前日终于找到了平儿——就是他的宝贝儿子,这也算是我不负平儿她娘在天之灵吧。”说道此处,陈溶溶突然不想一口气说完件事,想看晋砚作何反应。
晋砚手中的笔掉了,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脸色更白的几分,神情沉得十分吓人,浑身在微微颤抖,“你、你说什么?”
陈溶溶见状,想起来这本来就是个要病入膏肓的人了,还是别火上浇油了,于是解释道:“你听我说完,你个大傻子。谁说涂太医的妻是我姐了?真是乱点鸳鸯谱,害得我也误会了我姐两年!!平儿他娘是康儿姐姐好不好?我只认你一个姐夫。我想拜托你把平儿交到千月城涂府,然后顺便去给我姐带个好,就说我想她了,她现在在辰城一家酒楼做事,真是大隐隐于市逍遥自在啊。”
“你、你说什么?”晋砚脸色缓了,一瞬间倒是姹紫嫣红。
“你耳背吗姐夫?这次,你一定要成。”陈溶溶扔了一卷独特的金镶玉书给他:“这是我托了好大的人情和关系在巧笑城典藏书楼借到的一本治奇难杂症的书。你看看,你给我姐也看看。我隐约猜到你们隔阂这么多年好像是阿姐体质出了什么问题?或许可以帮到她,再不行就用这书最后一个法子,去找医仙。难是难了点,但我相信你们。”
“溶溶,”晋砚多年未曾哽咽,“谢谢你。”
“两个笨蛋,”陈溶溶撇嘴,“我流落江湖这么多年,结交朋友天南海北,虽然在朝政上不比你们,但我出马绝对强!你赶紧强身健体,给我好起来!等你小叔即位我也要隐遁去遨游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