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温欢颜跳下马车,看见那小厮正抱着自己的背篓一脸迷惑,赶紧走过去,“那个,公子?我的……”
“啊?”听到这个称呼玉折不由得一愣。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唤过他“公子”,就连自己也觉得“公子”这样的称谓都是些人上人才能用的,像他这种人、这种身份怕是玷污了它。
将篮子递给她,“姑娘的这声公子,在下有些担不起,你唤我玉折就好。”对于温欢颜下了马车的举动他一点儿都不意外,这一看不是被他家主子吓出来的,就是被赶出来的。
怕她拘谨,又多说了两句,“姑娘这篮子里装的什么?花苞虽小味道却这样的大……”
头一次有人愿意与她探讨这样的话题,温欢颜心里喜不自胜,忙道,“这是菩萝草,除了可整株入药外,最特别的就是它的花香了。”
“如何特别?莫非闻一闻这花香便能治病不成?”听她这样一说,玉折也来了兴趣。
“倒也没那么神奇。若想用它治病,还需几味药材相辅。像平日里用那几味药材做成药膳,屋里摆上这菩萝草,嘴巴上吃着鼻子里闻着,两三个月下来也可强身健体、祛病延年。”
玉折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样法子,不免赞叹不已,“日子虽久了些,但好歹是不用吃药了。这样好的东西能值不少钱吧,姑娘做什么用?”
“这个呀是……”温欢颜把在车里编的谎话一字不漏的又告诉了玉折。
玉折越听脸色越差,到最后急急忙忙道,“那你怎么下车了?该死该死,我还拉着你说这些话。你快快快,快上去,救你弟弟的性命要紧。
他说着便要上去,温欢颜连忙喊住,“是我自己要下来的!本就麻烦了二位贵人,哪敢再去叨扰,我在下面走着就好。”
玉折听了更是心急如焚,坐在马车上又打量一眼温欢颜:这小身板子,走起路来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况且他这一队人马,一水儿的大老爷们儿,还各个习武,腿长步子大,一脚顶上温欢颜三步的,她和他们一起走,岂不是要累死?
但这些话他怎会当面说出来,只道,“你弟弟的性命要紧。”玉折知道温欢颜不敢在马车里待着,拍了怕自己身边的位置,“你坐这里来。”
原以为玉折是要她进车里去,她倒是忘了马车这个地方还能坐。
尴尬,她又尴尬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自己的不自在,随后坐上马车,与这一队人马一同离开南山。
南山这里的官道都是用石子铺平的道路,自然不如盛京的平坦宽敞,马车压过去总是会有些颠簸。
方才未遇到温欢颜的时候,玉折顾及苏泓澈的身子,将马车驾得又慢又稳。伴着车轮缓缓碾过石子声音,晚间吹来的清风使得烛火轻摇,这小小的浮动丝毫不碍事,依旧将整架马车照的通亮。
车里的人,读一本书,泡一壶茶,偶然间相谈几句,如林间传来的鸟叫那般静谧美好。
可眼下玉折听了温欢颜是要回去救人,他是个热心肠的,心里很是着急。况且这位姑娘方才叫了他一声公子,心里既是感激又是喜悦,手下驾马的幅度也大了不少。
可马车刚刚提起速度,玉折又连忙降下来。
他是一边心急一边担忧。
心急是心急温欢颜弟弟的性命,担忧是担忧苏泓澈的身子。心里虽然这样纠结着,手里动作还是比方才加快了些。
这边玉折加了速度,马车里的烛光就不如方才的那般听话了,左右摇曳,忽明忽暗。
尚宇见马车里这般情况,心中担心苏泓澈的身子,正想叫玉折慢些。但一旁的苏泓澈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书本,正倚在垫子上闭目养神。见他并无大碍,便也没说什么。
过了良久,这马车的速度不但没减反而更快了。
尚宇听着马车木板相互摩擦的声响,脸上不由得黑了几分,那驾车的人因没听见车里的反应,就变得这般大胆。又见苏泓澈没反应,玉折又不是他自家的仆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刚刚那如春风般的面容此时添了不少阴沉,尚宇眼前的桌面上滩了一大片茶水和茶叶沫子,这些水流歪歪扭扭,肆无忌惮的流的到处都是。他那一身缕金祥云纹饰宝蓝色绸衣浸上了茶水也不觉得心疼,默不作声地用双手护住小桌上的玉石茶具。
茶水、锦缎什么的他都不在乎,只是别跌了他这一副上好的玉石茶具。
苏泓澈眉头紧蹙,呼出的气息里都带着一股腥味,喉咙里顿时一阵发痒,强忍了几次都不曾下去,狠狠地闷吭了几声。
他身子本就身子虚弱,如今又是大病初愈,自然经不起这番折腾的,马车跑出去不远他就觉得头昏脑胀。因想起那个叫颜欢的女子,虽说她嘴里没一句实话,但能在这个时辰出来、不顾及自己的,总归是有急事要做,因此便合了眼一直强忍。
尚宇这才发现苏泓澈的不适,又见他脸色不好,忙腾出一只手来,按到他背后帮他顺气,语气微怒,“玉折,你慢些!”
“啊?”玉折因驾车太过入迷,耳边又是马车声和一行人的脚步声,尚宇说的话他是听不太清楚的。
尚宇听了怒气更大了,正想叫他停车,苏泓澈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无妨,救人要紧。”
尚宇先是不解,随后想到颜欢说今日她是来南山采药救治自家弟弟的,便将嘴里的责骂咽回了肚子。看着苏泓澈脸上无半点血色,无奈道,“她的话不知几分可信,你何故搭上自己的身子。”
“她一个女孩子家……大晚上出来采药,想来……”一句话伴着好几声咳嗽,因此这话说了半天才完整,“想来也是事出有因。”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总是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其实人家说的话字字句句他都能记在心里。表面上不显分毫,背后又默默地、不计回报地去帮人家。
“也不知是谁好心。”尚宇知道他的性子,因此也不再劝他只是低声嗔怪了一句。
话音刚落,只听马车外一声嘶鸣,车里的两人先是向前倒去猛然又是往后一带,车帘瞬间扬起,马车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借着月光淌在苏泓澈那张冷清的面容上,尚宇瞪大了眼睛来不及思索就将手垫到了苏泓澈的脑后,这才防止他撞上马车的木板,又是疼又是气,大喊道,“玉折!”
外面的玉折看着马车前面的一块巨石,按着胸脯正缓气,突然听见这一声怒吼不由自主地抖了个激灵,忙掀开帘子,“公子怎么……”
“了”字还没出口就被眼前的场景惊了回去。
马车内,一片凌乱。苏泓澈将手撑在一旁的木板上才勉强稳住了心神,正粗粗地喘气。而一旁地尚宇更加狼狈。几乎是整个人斜靠在苏泓澈身侧,一手扶住车梁,另一只手垫在苏泓澈脑后,美目里尽是怒气。
“赔钱!”
“嘎啦——”一顶壶盖旋转几周以后,应声倒下,沐浴在月光下发出幽幽光泽。玉折才发现桌角旁堆了不少的碎石片,心下一惊,背后就冒出不少冷汗。
这些可都是青霄国上等玉石,一盏茶杯就是价值连城。如今青霄国灭,像这样完整无暇的一套茶具已是世上少有,这他得几辈子才还的完啊。
想了想自己的小金库,求救般的去看苏泓澈,这一看不要紧,关键是苏泓澈那脸色把他吓得不轻。
苏泓澈本就雪白的脸皮如今竟是全无一点儿血色,额头上挂满了细汗,眼角微微发红,唇色也不如方才那般红润,因少了血色倒有些像淋过雨水后的海棠花瓣,晶莹粉嫩。刚才的急停,把他宽大慵懒的衣衫扯乱了不少,眼下领口露出不少肌肤,嫩白的皮肤上也如额头一般挂着薄汗,有一些凝成了汗珠,映着透进来的月光顺着优美的脖颈线缓缓滑入一起一伏胸腔中。
彼时正费力的喘着粗气,忽然眉头一拧,按着胸腔,极力将喉咙里涌上的血腥咽下,虽未发出多大声音但还是将身子咳成了弯虾。
玉折也不顾及膝前碎片,连忙爬进马车帮他顺气,跪在苏泓澈身边自责不已。
尚宇手上疼的厉害,心里更是气,摔碎了他的东西也就罢了,他身为下人竟不将自己得主子放在第一,这成何体统?!一看就是苏泓澈平日里待他太好了,惯的一下人养出这样没大没小的样子。
正想替苏泓澈说他两句,却不想被人赶在了他前面,“是到了吗?”苏泓澈知道玉折是救人心切,因此并不责怪他,又怕尚宇责骂他让他心中自责,连忙插了句嘴。
尚宇看见他这样也知晓了苏泓澈的意思,后面的话也没再说,愤愤地收回自己被砸疼了的手,为了不被玉折看见脸上的怒气,低下头,一声不吭整理周围。
玉折点点头正想回答,就听见马车外面有人说道,“此处离寒舍不远,小女子就在此别过了。”
眼下的马车已经行至山脚下,马车的一侧是一望无垠的稻田,另一侧是亮着不少灯火的村庄。温欢颜只需穿过这片村庄就可以绕到云雾寺的后门,所以也不便再麻烦人家。
方才马车一停,温欢颜也就急忙地下了车,马车里的情形她一概不知,只瞧见玉折进了马车,里面似乎还有争执。
她怕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惹得那正座上的少年不快,正责怪玉折,又怕给玉折和尚宇公子添麻烦,便想着赶紧离开。
“多谢二位贵人的搭救之恩,日后必将相报。”
马车里的人听到这话,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忍下心中的不快。尚宇虽不大高兴但是话语依旧是温润平淡的,“颜欢姑娘客气了。”
玉折这时也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将手里的钱塞到温欢颜手上,“这时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姑娘不必推脱。一路小心。”
温欢颜自是不能收但人家盛情难却,便谢之又谢,转身向那村庄走去。草丛里叫起声声虫鸣,那些紧张、忐忑和害怕被村庄里的灯火照散,被草虫的鸣叫声掩盖。身后传来一声吆喝,便又响起车轮滚动的声音,那声音就如同此刻温欢颜的心情一样,听力来缓慢而平稳,可压过细石子使依然有些颠簸,在夜空中显得刺耳。
家家户户门口前的灯笼幽幽地发出昏黄色的光亮,村庄中的树木、房子在这微弱的灯光照射下,如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各个都张开了血盆大口,躁动着、狰狞着要将那弱小而单薄的身影吞下。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背影却挺的笔直,不卑不亢地从这群恶魔之中走过,照在她身上的银白色月光像是一副铠甲,护她安然无恙。可就在她不曾注意的地方“呼”地闪过一道黑影,一瞬间遮住了月光,而她身上的铠甲也随之覆灭。
看到这些,那扬起窗帘的人才心满意足的将手放下,正想讨杯茶喝却发现茶壶已坏,见尚宇一脸阴沉,说道,“回去还你一副就是了。”
这种玉石是青霄国独有,在青霄国国灭后这玉石矿就被熠朝占领,自然也就成了皇家之物。那玉石矿如今虽然枯竭,但苏家怎么说也有不少,因此狮子大开口,“不够,两副。”
“好。”
那玉石虽然极为珍贵,可苏泓澈从来不在乎这些。他胸腔其实痛的厉害,心中的不安感隐隐作祟,为了不被身边的人察觉,便靠在角落里,环抱住自己,缓缓闭上眼睛。
一阵风来,窗帘轻扬,一边送来几缕月光一边将吹开桌案前的书本,只见那上面题着一首小诗。月光在照亮苏泓澈干净俊美的脸蛋的同时,也不偏不倚落在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