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既然是“浮生半日闲”,半闲居可不像落玉坊,有那些杂七杂八的规矩。
这里从来不拘束众人,任由他们放纵天性。高谈阔论,纵声高歌,人人都放开了嗓子。
谈的也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些奇闻异事、市井八卦。
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茶客们喝着手里的茶,吃着桌上的几盘点心,与三两好友在这里“品茶、品人、品时事”,可谓人间一美事。
那穿梭在人群间的小二一见到红拂,忙跑过来,客气一声:“公子来了?”
红拂是这里的常客,因此不用他说,店小二就领着众人往楼上雅间走去。
为了符合诗中所提及的“竹院”,这家茶楼不论是楼体还是里面的家具皆用竹子制成,十分的素雅清淡。
君寒湄看见这种典雅朴素的装扮新奇的不得了,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走了两圈都不够。
正乱逛着,突然被窗外的事物吸住了眼睛。
爬在临街的窗子上向外望去:
与这里隔着大概五六家店铺的距离,有一处画栋飞甍、金碧辉煌的建筑,远远的瞧着便觉得贵气逼人。
趴在窗户上,一手指着远处的建筑,回头问道:“那是哪啊?”
后面几个熠朝人相视一笑,柳儿回她:“那就是风畔馆啊。”
君寒湄听了,不可思议的摇摇头,坐回温欢颜身边,拿起盘里的点心咬了一口道:“这也蛮阔气的哈……”
她突然觉得,熠朝只是国库没钱,其实熠朝人私底下有钱的很!
“他家可不怕花银子。你瞧这条街上的店铺,三分之二都是他家的。”红拂指了指周围,“包括这半闲居。”
君寒湄原先只知道上官家是熠朝的首富,但具体富裕到哪种地步她却不知。
虽说元泰境内也有不少上官家的铺子,她日日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像风畔馆这样富丽堂皇的建筑在元泰国也有不少。
可如今来了大熠,发现凡所到之处必有他上官家族的产业,才也明白了什么叫富可敌国了。
据说,熠朝的宫城也有不少是上官家出资建的。
君寒湄心下暗暗道:只怕一个上官家能顶上他们元泰国的半个国库了吧。
突然一阵沉默,红拂和君寒湄不熟,作为他们中间人的温欢颜这个时候却正端坐一旁,早已神游太虚了。
温欢颜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茶杯里徐徐上升的热气暖了她的鼻头,散进眼睛里惹出不少眼泪。
可温欢颜就和木头似的,不仅听不到寒湄和红拂二人的对话,就连眼睛何时湿润了都不曾觉到,只是愣在那里发呆。
她心里乱糟糟的,就像有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不痛不痒,只觉得发紧,紧到一口气儿都喘不上来。
今日出来,除了赴君寒湄之约,温欢颜最想做的就是利用君寒湄的身份混进皇宫,参加此次的端午宴会。
这样做是冒险了些,可不是次次都有这样的好机会。
她想见秦艽。
她想问问乌木是什么。
她想赌一把。
可温欢颜不曾想到的是,君寒湄竟然这般信任自己,信任到无话不谈。
这份信任就像一个火盆,架在了温欢颜心底处。使温欢颜原本就不坚硬冰冷的心,一点一点融化。
自私自利的外皮一点点消逝,逐渐露出里面的羞愧和懊恼。
到底……要怎么做?
要怎么选择?
温欢颜还在那边纠结,红拂似乎为了缓解尴尬,突然对温欢颜说:“我前几日听闻,这次宴会的祭舞要从庶出小姐里选一个出来。怎么?你没去?”
红拂听到这个消息后,左右盘算了一圈,都觉得温欢颜这次进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话,她如今早该进宫排舞去了。可偏偏都这个日子了,她竟然来落玉坊听他唱曲儿,心中委实不解。
温欢颜被他这一问,终于回了神。暂且将心中的苦恼放下,轻叹一口气,对红拂道:“你还不知道我吗?”
得,又出意外了。
听了这话红拂也了然于胸:“怕是你又惹了事,挨罚了吧?”
说罢,又看着温欢颜摇头道:“可惜了,若是你能去,说不定还能与你那心念之人攀谈几句呢。”
温欢颜一愣,被石头压住的心脏开始疯狂的跳动,仿佛一张口它就能蹦出来。
她没想到红拂竟提起了这件事儿。
起初她还不知,如何能在不被君寒湄怀疑的前提下提起话头。但如今有人帮她提起了,这样好的机会,自己不抓住吗?
天赐良缘,不可不接。
温欢颜几乎是一瞬间做出了决定,依着红拂的话,顺水推舟道:“进不进得去宫里又如何?便是我见了,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二人交流的是十分通畅,一旁的君寒湄可就急了。全身的注意力都在红拂的那句“心念之人”上面。
心念之人?
心念谁?
七皇叔吗?
君寒湄狐疑地看着温欢颜,她明明说自己对七皇叔没什么非份之想啊……
那不然是谁?
莫非盛京城里还有第二个像七皇叔那样的人物不成?
他二人说话也不将名字讲清楚,君寒湄忙想问个清楚:“颜儿的心念之人是谁?”
“她能心念谁?自然是那位姓秦的女医师了。”红拂替温欢颜答道。
“秦医师?”君寒湄心里放心了,“可是秦艽么?”
秦艽。
世间名医,如今位列于尚药局之首,也是岿然大陆唯一入了皇宫、领了官职的女医师。
她出生于绛州的世代医家,后又走遍山川大河,尝遍百草。将世间的草药详细汇集、整理,又添配图、心得,历经十年写下了一本《百草集》。
此书一出,救济苍生无数。
一时间名声大震,甚至有人将她与医仙叶尘相提并论。
不过世人最喜欢谈论的还是她与医仙的爱恨纠缠。
此后,秦艽便与元泰国百年前的女将玉泻,被世人共称为:巾帼双姝。
武能安邦定国,文能济世救人。
这一文一武,以身试险,为天下女子活出了另一条出路。
何为巾帼不让须眉?
说的便是她们二人罢。
她二人,虽被世人看作个例,视为有背纲常。
但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女子也甘愿追寻她二人,踏上了与芸芸众生不同的道路上来。
温欢颜便是其中的一个。
她自小就将秦艽视为心中明灯,发誓要成为她的同路人。
只是这些年来,虽与她同在盛京但素未谋面。
秦艽在温欢颜心里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神话,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温欢颜自嘲笑笑:“是啊,我的心念之人就是她。”
她好想见见她,想一步步走进她。
一次不够,她还要与她成为同样的存在。
“你们知道吗?我前日终见了她一面,和做梦似的,好不真实。”眼里满是失落:“可我太不争气了。见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红拂听她这样说,安慰道:“她为人孤高,就是你与她说话,想来她也不会和你多说几句的。”
“若能……若能再见她一次,我定不会与那日一样了。”温欢颜垂眸道。
君寒湄见她这样,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一种共鸣。
欢颜想见秦艽,不就和自己想见七皇叔一样吗?
同样的想靠近,却不敢。
同样的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脑子一抽,脱口而出:“见一面还不简单?我带你去就是了!”
温欢颜没想到君寒湄竟然这么快就答应了自己,还说的这样直白,心中瞬间五味陈杂。
又是欣喜又是愧疚。
以为温欢颜没听清楚,君寒湄又重复了一句:“听到没有?我带你去啊……唔!”
温欢颜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捂住君寒湄的嘴巴。
这丫头,脑子也太简单了些吧?
哪有这样随意暴露自己的?
君寒湄的真实身份红拂不知道,自己也只是对他说了这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并未提起真名。
赶忙往回圆:“这茶可是把你喝醉了不成?哪里来的浑话?”
“你小瞧我?!”谁知君寒湄还起了兴致,“你且听我说,明日你装成我的婢女混进宫去,这多简单的事啊!”
……
温欢颜这次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圆回去了。
捂着额头,一脸的无奈。
“反正我婢女多,多你一个不成问题。”
如今君寒湄这话一出不免的让人多想。而红拂又那样聪明,将她这话在脑子里左右颠倒一番,估计就能猜出个大概了。
温欢颜看了看红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红拂见了,眼下就已把君寒湄的身份猜出个七八分了。
看见温欢颜那副样子,忙用茶杯来掩饰嘴角的笑意,忍不住替温欢颜提醒君寒湄道:“既然是颜儿的朋友,想必身份也不一般吧?”
……
!
听了这话君寒湄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正想威胁红拂,又意识到温欢颜还坐在这里,而这个红拂还是她的朋友。
心里就放心多了。
满不在乎到:“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了,那你怕不怕?”
没想到这个小公主竟然这样问他,红拂就逗她:“怕,自然是怕的。”
“怕就好,我打人可厉害了,你要保密啊!”
君寒湄话是威胁的话,可一点儿威胁力都没有。
“好~”红拂附和。
眼下心里最不是滋味的,不是身份暴露的君寒湄,也不是被人威胁的红拂,而是左骗右骗的温欢颜。
怕红拂误会,对他解释道:“她的身份太过特殊,我……”
不等温欢颜说完,红拂就一副我明白的样子:“你的顾虑我都知道,不必自责。再说,你我二人何须解释?”
听完这句话,温欢颜觉得自己就是个坏人。
自私的大骗子。
“对不起……”她自己都唾弃自己。
对不起,红拂。我不应该对你有戒备。
对不起,寒湄。我不应为私欲利用你。
“然后,谢谢你们。”
谢谢红拂的宽容,谢谢寒湄的信任。
一次,就这一次。
以后不会了,不会再对红拂说谎,不会再利用寒湄了。
“干吗?突然伤感起来了呢?”君寒湄一脸不解。
红拂同样疑惑:“对啊,你这是怎么了?”
“就是突然觉得自己……”
很脏。
温欢颜搓着茶杯,心中十分的不安:“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们这样的对待。”
你们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我怎么对你,这是我的事,用得你来教?”
听了君寒湄的话,温欢颜突然就被逗笑了:“你好霸道啊……”
“我们元泰人都这样!”
“不要再随意报上你的身份啦!”
这一天,温欢颜突然发现,在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君寒湄这样干净得不沾一丝污泥的存在。
像一株荷花。
出淤泥而不染濯。
同样是出生在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之地,而她却能活得那样的单纯善良。敢把一份信任尽数压在一个认识不到三天的人身上。
比着君寒湄,她又想了想自己。
是不是……是不是自己太阴险狡诈了呢?
元泰皇宫里的水,可比丞相府要深的多。
窗外洒进的月光,让温欢颜还能依稀辨清屋里的样子。
她睡不着。
她满脑子都是今天的所见所闻。
她一直认为,世上绝不存在非黑即白的东西,而人同样也有两面不同的样子,善恶能同时存在。
就像温府里的每一个人,平日里总是和和气气的,可一到了涉及自己利益的事情,他们一定会从自身考虑,绝不会因为他人,瞻前顾后而错失良机的。
哪怕是自己的妹妹,也决不能阻碍自己的路。
但他们又都是亲人,血浓于水这句话不假。
若有外人欺负了自家人,他们也会挺身而出……
温欢颜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被子里。
最终,她还是选择自己从小就相信的道理。
没有真正好人,更没有实打实的坏人。
之所以觉得他好他坏,都因自己对他了解的不够透彻而已。
……
更何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还是要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