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的苏染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门外每响起说话声，他就不由自主地向门口看去，似乎在等谁。

温欢颜也同他向门外看去……

此时的天已有些暗了，西边的天空上浮现出一抹弯月。如淡云似的月亮镶在深蓝里，一群鸟儿掠过留下两三颗星星。它们散布在空中，点缀在月牙的周围。

宫人们提着灯，有条不紊地走过每一条走廊，逐一点亮廊上的宫灯。

一盏、两盏、三盏……宫灯盏盏亮起，渐渐地燃亮了正片湖水。千百盏的宫灯倒映在水里，就如同千人一同放飞天灯，点点灯火，照满大地。

六公主在众人的搀扶下走来。

今日端午盛宴普天同庆、各国来朝。她虽然崴了脚，丢了领舞的位子，但她依旧是熠朝的嫡公主，若非是病的起不了身她还是要出席这种场合的。

况且，这次也不仅仅是一个宴会这么简单。元泰国送来一位昭阳公主，熠朝自然也要回送一个。

而她，则是送去元泰和亲的不二人选。如此说来，她也算得上是这场宴会的半个主角了。

六公主换了一身暗花流彩宫装，被人簇拥着，如众星捧月走来。表面上风光无限，可谁都不知道这一路上她忍得有多痛。

每走一步，脚踝就剧烈地刺痛一下，即便这样她还要保持头上的步摇一动不动。她是皇后的女儿，熠朝的嫡公主，她得拿出她熠朝公主该有的风姿。

坐在她身边的苏染知道她心里不快，便一直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六妹，你知道吗？今儿七叔居然说在万寿湖边的樟树林里给我藏了东西，你说奇不奇？”

六公主根本无心理会苏染，她低着头时不时地撇上一眼对面的男子。她害怕那人，害怕得看了几眼都不曾看清他的样貌。

只记得他似乎长得十分妖邪。眉梢眼尾都微微向上吊起，不笑的时候颇有些盛气凌人的样子。可这个男人很爱笑，对着旁边的红衣女子，两三句就是一个笑容。

他一笑嘴角就会浮现出两个梨涡。

笑容越大，梨涡就越深。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身上的傲气眨眼间就被稀释不见。

六公主低着头，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绞断了，那也没能压下她心中的不安。

这个男人虽然长得很好看，可自己就是莫名的害怕他，更提不上喜欢。如果不喜欢，那他又怎么能做自己的丈夫？

她不想同母后一样，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喂！”苏染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啊？我说的你听到了吗？”

“啊……什么？”

于是苏染又将七皇叔说自己在湖边藏礼物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评价道：“啧，就七叔那样的人，哪里会花这些心思做这个？”

“我觉得皇叔他也有可能啊。”六公主倒是和苏染有不同的见解，“你想，父皇和皇叔是亲兄弟，父皇能做出来的事情，皇叔估计也会吧？”

“绝不会！”苏染一口否决。

当今陛下敦厚仁慈，七皇叔冷漠狠辣。

虽是亲兄弟，俩人却水火不容，相处起来和个仇人似的。说他俩相像，那要么是瞎了眼，要么就是瞎了心。

“说起这个，皇兄，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挖东西啊！”这是每年端午节六公主最期待的时候。

几年前的端午宴会，她无意中发现了在湖边刨坑的四哥。在自己的一番询问之下，六公主知晓了苏染和陛下的一个秘密。

说是秘密，也是一个约定。

苏染曾和父皇约定过，每年的端午节都要互送对方一个礼物。他们悄悄地把礼物埋在万寿湖边的樟树林里，自己挖自己埋。

万寿湖边两棵香樟树，父皇将礼物埋在左边，苏染将礼物埋在右边。等无人时，他们就来这里拿回对方送来的礼物。

别看陛下平日里威严，对待自己的孩子一副严父的样子，可暗地里却将孩子的喜好或者是随口一提的东西记得十分清楚。

表面上是严父，背地里慈父。

苏染表面上惧怕，背地里却仰慕父亲到了极致。

而这个约定自苏染八岁起，一直延续至今，从未断过。

不管父皇有多忙，父皇都不曾忘记这个约定。

每年的端午他都能收到父皇送来的礼物。

苏染那时也明白了，父皇只是看起来有些偏宠大哥，但实则上还是很爱护他们的。

再后来，这件事被六妹知道了。苏染索性就修书一封告诉父皇从那以后会有两份礼物，希望父皇下次能多送一份来。

果不其然，第二年，真的有了两份。

父子间的约定也从那时变成了父亲与子女间的约定。

“再等等吧，我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劲儿。”

苏染一想起方才在樟树林里的场景，他就觉得奇怪。

他嘴里说着不信，可心下还是不免腹诽：七叔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知道其中的缘由？

还有玉折和上官看到如意的表情，他们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表情啊？

苏染想得头痛欲裂。

他二人说是担心七叔，这个理由听起来也无太多不妥。苏染当时没说什么，但现在想起来又觉得他二人就是在避重就轻，胡乱的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搪塞自己。

关键是玉折那一脸慷慨赴死、大义凛然的样子真的让他很难释怀。

一切的一切，只能有一个解释。

他们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想到这，苏染心里一阵难过。

那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啊……

苏染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而且还是那种喜欢刨根问底，得不到答案不死心的那种。

忽然想起一件事儿，苏染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咱们等七叔出宫了，再去挖礼物吧。”

苏染当年第一次去湖边挖礼物的时候，他去得早了些，因此没有找到父皇送来的东西。

他当时以为父皇根本记不得这个约定了，于是一个人躲在宫苑的墙角里痛哭流涕。好巧不巧的，偏偏碰上了玉折，害的自己丢了好大的面子。

见他哭成那样，小玉折也不敢再和他斗嘴。一番旁敲侧击下来，小玉折才知道苏染是因为陛下而哭。

他知道苏染不受陛下的宠爱，一年下来也见不了陛下几次，因此对陛下十分地在意。

自己又从未见过苏染哭的这样伤心，于是告诉他刚刚自己在湖边瞧见了陛下，让他赶紧追上去见一面。

正是因为玉折的好心，才让苏染知道那日是他去早了，陛下还为来得及放礼物。

“为什么要这么晚？”

“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苏染心中怀疑，会不会是玉折偷偷地告诉七叔了？

尤其那天自己还哭鼻子了！玉折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嘲笑他的机会。

没错！一定是这样。

所以苏染决定他今晚要寸步不离的盯着七皇叔，看看七叔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或者言语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以此来证明玉折有没有泄密，七叔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儿。

“什么？！”对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声音不算很大，但已足够能让苏染他们听到。

对面妖冶的男子站起什，满脸的不可思议。她身边的红衣女子看了看周围，拼命将他拉下。

食指放在唇前：“哥！你小点声！”

这下男子才觉出自己的动作有些过大，已经惹来不少的注意。下意识的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六公主的眼睛。

只是一眼，片刻都没停留。男子便由着身边的人拉着坐下。

“又是她？”苏染看清对面的人，很难不想起在湖边放纸鸢的场景，“果然没教养，连她哥也是。”

和男子对视过后的六公主羞得不敢抬起头来，听到苏染这样说，还是出口替对方辩解：“咱们才只见了人家一次，这样说人家不好的……”

“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是向着别人说话呢？”

苏染这个妹妹是个菩萨心肠。不管她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挨了多大的欺负，她总是能为对方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总是替别人着想着。

这样的性子实在太容易受欺负了，苏染对她道：“依你这个脾气，日后嫁了人指不定要受人家多少气呢。”

苏染无意的一句话倒是惹出了六公主的一番心思，于是她将手里的帕子搅得更狠了。

这次和亲，熠朝这边虽只安排了自己过去。但和昭阳公主一样，都没说要嫁给的是谁。

壮着胆子，六公主偷偷瞟了一眼对面的人。

这红衣女子是来和亲的昭阳公主。那么她身边的，便是昭阳公主的哥哥，元泰国的储君——君寒明。

太后娘娘告诉六公主，这位元泰储君将会是她的夫君。在元泰国使团进京以前，太后便当着她的面对君寒明一顿夸赞。明里暗里地告诉她，君寒明是六驸马的不二人选。

太后为了给他二人制造机会，可谓是煞费苦心。让她这个不怎么会跳舞的公主去跳祭舞不说，还力排众议让她做了领舞。

只为六公主能在今晚宴会上一鸣惊人博得元泰储君的注意。

想到这，六公主叹了一口气。

可惜自己太不争气了，当了领舞却没本事坐稳这个位子。丢了领舞不说，眼下还落得一副跛脚的样子。如此一来原本就怯懦的她，就更没有信心站在君寒明面前，更别提要吸引他的注意了。

“四哥……我是不是很笨啊……”六公主压着委屈，语气里带着颤抖，“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怎么了？”六公主突然这样一时间吓得苏染手足无措，“我说错什么了吗？诶呀！你别哭啊！”一手拍着六公主的后背，一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想了想刚刚说的话，苏染心里一阵懊恼。

他干嘛提嫁人的事情啊……

一定是看见昭阳公主过来和亲，让她想到自己的命运了。

又看了一眼不敢抬头的妹妹，心里有难过、有不舍，还有一点点愤怒。

他这样好的妹妹竟让要嫁娶元泰那样的蛮荒之地，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替她抹掉最后一滴眼泪，苏染说道：“是四哥不好，四哥没本事保护你。”

“哥……”

“等什么时候熠朝真的强盛了，你们就不用去和亲了。不用孤身一人远走他乡，不会被当做物品被人送来送去。更不会离开家乡，也远离家人了。”

苏染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心里也暗暗地埋下了一颗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种子。

一颗能让他颠覆整个人生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