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一章 往事(1 / 1)黑石先生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朝会散去,文武百官缓慢地走出炎洪殿,过东华殿,在华门外踏上各自的马车,打道回府。

自早间五时起至午间一时,前后四时的时间里,庙堂上唾沫横飞,武将文臣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到最后也没能决定监军制是否恢复。

要不是叶子华咳嗽一声,以圣之威暂且压制激愤的武将,说不定就有哪个愣头青敢在殿堂上动手。

叶文和撑着油纸伞,踩着马踏,进入马车。

捧起才读一半的《乾纲要》,叶文和嘴角带笑地阅览。对监军制的废除,在小时候叶文和便心生不满,将的权力未免过大,又无朝廷制衡,监军废除后,军队恐怕是彻底掌握在他们手里,那造反不是轻而易举?

终于,叶文和终于找到机会,能够重新建立监军制。

只有监军制才能使将领的权力缩小,真正做到军权归朝。如若不然,他心难安。

只要开了口子,监军制是一定会恢复的。现在不同意的人,在以后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君者,众臣之首,天下生民之主也。君民互依,为天理自然,顺应纲常,臣高于君,则为反叛谋乱,搅扰纲常。此当诛杀,以昭天理!”

《乾纲要》是一本由登临高位的儒生所著的权谋之书,被天下文人士子嗤之以鼻,却不知多少人家中暗藏这部书。

叶文和并不认为帝王心术是一个人花费十几年就能琢磨透彻的,但其中一些还是值得采纳。

正当他看得尽兴时,马车急刹。茶水飞溅,差点洒在叶文和的书上,只是到书前方二尺多处也就进不得了。

仆人焦急地掀开门帘,不敢做出半点解释,只是惊慌地低下头。

“回府之后,领杖二十。”

叶文和面无表情地宣判,走下马车。原来是前方也疾驰一辆马车,为了避免碰撞,不得已刹车停住。

从其中走出一个文雅的半百之人,果不其然,李青泉也随叶文和到此处。

那府宅上分明高挂着王府二字,却不是叶文和的亲王府,而是王家的府邸。不久前,李青泉还亲自率子来此拜谒王老将军。

叶文和和李青泉对视一笑,之后如同看不见对方似的,自顾自走进府宅里。

顺着中庭走进客堂,叶文和李青泉一左一右,迈着同样速度的步伐,都身着朝服,脚踏朝靴。

刚到客堂门口,二人就看见叶子华正端坐在王正忠对面,与他下棋。

对此,他们都不意外。

现在能压住那群反对恢复监军制的武将的人,只有王正忠这位老将。前来请王正忠,这是极为正常的。

在王正忠面前,叶子华叶文和与李青泉都一派和气。讲白了,就连叶文和也是王正忠看着长大的,在长辈前,叶文和不敢有分毫不敬,哪怕这位长辈不站在自己这一边。

四方桌,四边坐着影响大炎朝未来走向的四个人。他们代表了大炎朝权力的顶峰。

“嘿,小子,这盘棋看来是我赢了。”

王正忠一子落下,杀了叶子华一片棋,而今阵法已成,叶子华难有回天之力。

“小子还是下不过您啊。”

“诶,圣上的棋艺平稳细腻,不可谓不好啊。”

叶文和罕见地点了点头,认同了李青泉对叶子华的溢美之词。但,的确,叶子华下的一手好棋。

“李相谬赞了,在老将军面前,怎可以称得上棋艺好?你看,这不就把我杀得溃不成军。”

叶子华笑着谦虚了,再下一步,王正忠接下来只一招便让叶子华死棋。

四人都哈哈大笑,但是在笑过以后,王正忠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

“我知道,你们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要我这个老东西解决啊?不会是你们想要恢复监军制,武将之中有人反对吧?”

王正忠虽然是疑问,但语气十分肯定。

沉默了,叶子华三人彻底沉默,这也是对王正忠的回答。

“唉,”王正忠叹一口气:“这件事,先帝在时也曾想要实行,可朝中反对之声过大,先帝以为不可妄动,否则有伤我大炎根基。而后,便只字不提。”

“王老,您也知道,军权不受到制衡,后果不堪设想。”

王正忠岂能不知,近年来军队里奢靡成风。战力不增,开口要的军费倒是花样百出,数额也疯狂上涨。国库每年五分之三的开销全投在军队。

结果,收效甚微。甚至,军中竟然出现了“将在外,君命可不受”的言论。

坐在椅子上,王正忠整个人似乎萎靡下去,这让叶子华等人极度害怕。

注视着眼前的棋局,他走了一整局的棋,没有一步有过失误。因为失误的地方都被他强硬地做成了优势,便再无失误。

可现在,王正忠把棋盘上的棋子轻轻推掉,手在棋盘上摩挲着。

“这是昭仁宗赐予我的,”王正忠缓缓地说,语气里充满了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和莫名的悲伤:“那时候仁宗很喜欢下棋,时常邀请我往皇宫内,陪同手谈。一次北疆将领暗中谋反,悄悄带兵撤离战场,奔赴云京。

仁宗得知后勃然大怒,摔碎了他最心爱的棋盘。我记得,当时棋子就在那四分五裂的棋盘上跃动。我常年戍守北疆,与那人也有些瓜葛,当时我害怕地跪了下去,仁宗冷漠的目光如刀剑。仁宗最后让我走了,只是说了句话。”

王正忠用沉重的语气道:“我相信这帮乱党里面没有你,可你如何让天下人信服,你这个北疆将军不是此次谋反的主谋?”

“这是为何?”

叶文和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因为昭仁宗是他最为敬爱的父亲。

“我那时已经被册封为北疆将军,在军中的地位可以称得上是水涨船高。北疆军队的兵符几乎都在我的手中,至于那人当年是如何从我的身边窃走兵符的,我也就不得而知。若东窗事发,最有可能的主谋便是我。”

所有人都闭口不言,在场的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王正忠是反贼。他守护了大炎朝一辈子,是大炎朝最大的忠臣。

只是,谁能从王正忠身边偷走兵符呢?细思恐极。

“于是我立刻策马赶回北疆,用兵符调动剩余兵马,留下几千人大做篝火,以烟熏缭绕之势迷惑北疆蛮族。率军南下,于南距云京三百里处的深山里,追上叛军。”

戛然而止的话让叶文和的神情变幻,叶子华和李青泉也都是满脸疑惑。

叶文和抢先问道:“那,发生战争了吗?”

这个问题,其实憋在叶文和心里很久了。昭仁宗在晚年时,经常一个人自语,从他的话中,叶文和自然得知了与当年有关的一点信息。

王正忠停顿了很久,双眼渐渐模糊,语气柔和,难以想象这是万人屠的王正忠的口气:“我因为担心北疆被蛮族突破,于是临时抽调大部分军队回援,我则带领精兵三千继续追击。

那人带领的军队不算多,只有一万五千人。不过当时,云京的军队也被支出,前往西域抵抗卑越国。云京空虚,这才给他可乘之机。一万多人,行军自然是慢,不消半月,我就追到了那座叫藏山的地方。”

客堂外又飘起了雨,轻且重地砸在王正忠头顶的屋檐上,仿佛是战场上的战鼓,轰鸣的声音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惧。这是非常久远的,对于内心深处的景象的恐惧。尽管时间在不断冲刷,可眼底的尸山血海不曾被褪去。

“我们遭遇了叛军。因为鼓动而跟风造反的士卒,在看到我率领人马赶到后,就四下逃窜。只留下四千贼子想要殊死一搏。”

时间似乎缓慢将王正忠拉扯到那个禁锢他一辈子的漩涡:

藏山北,枫叶染上了天的血,萧瑟的秋风掠过,来自天空的光线逐渐黯淡,一行征雁悲唱离歌而远去,身上的斗篷不能拦住沁入心头的寒意。

青绿的山岭愈发阴冷,周遭是反叛的军队,面前是曾经稍有交集的部下,战马的嘶鸣竟然被阻断,被风阻断。

军队开始厮杀,刀光剑影里,不断有尸体倒下。鲜血在地面上流淌,娇柔的草被压得佝偻身子,欣悦的花再无笑颜。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证了那一幕,这残忍血腥的一幕。

人的血把整座山点成红色,陪同枫叶一起藏在苍茫的天下。第二日夕阳昏黄的照耀,战斗在王正忠掐死最后一个敌人才宣告结束。

筋疲力尽的他瘫坐于这具尚且留有余温的尸体上,周围剩下的十几个战友也都目光呆滞,茫然地看着眼前宛若地狱的一切。漫山遍野的尸骸,其中很多面孔都曾在他们面前晃动,嬉笑,现在却变成一张张冰冷狰狞的脸。

淡淡的余光最终隐没,天空中升起一轮新月。其实它很早就在,只是被那,即使暮年仍旧散发耀眼光芒的大日遮盖。如今大日离开,玉兔跃上天宇。

王正忠和他们围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照着每个人,冷漠的脸庞不能被温暖。

他们的身边就是尸体,整个藏山都是尸体。

王正忠和他们都望着火焰的里面,炙热的外焰包裹一颗怎样的心?王正忠只看到了漠然,看到了凛冬的寒冷,是它自身的力量无法抵抗的寒冷。

一夜无话,只是当林间的晨光穿透阻碍前来时,有五个人未被唤醒,而是沉沉地睡着了。

他们睡得很好,他们可能是见到了从前的战友,嘴角挂着散不开的安详笑容。隐约间,王正忠在这黎明的光中,望到飘扬的旌旗,听到奏响的凯歌,千军万马驰骋在群山里,其中有那些因为一人野心而死亡的战士。他们高歌低吟,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不合时宜的,水滴从脸颊滑落,打破这美好。

“将军!”

王正忠身后是十一人,都沐浴在自己的鲜血里,眼神透露出无比的酸涩:“他们,他们都……都走了……”

近乎绝望的语气让王正忠随着所有人一同坠入谷底。

王正忠不知如何回答,僵硬地点点头,他想慰勉眼前人,可是连最基本的微笑也挤不出来。

士兵们跪在地上,神色颓靡,忽然歇斯底里地唱起来,眼望天空:“离人哭,兵卒苦,望断家乡路。桑梓树,爹娘无,从军归去建功业,只身北疆戍。他人笑,葬无处,年华付虚度。我道是,黄沙土,何须棺木遮天穹,埋了我尸骨……”

嚎啕哭后,王正忠和他们一起挖坑,将这些人就地埋葬。

一天时间,凭空多出了几百个新土包。最终,惨白的月华下,被堆积一起的尸体上燃烧起烈火。火焰里,王正忠再一次感受到在灼热下的冰冷。

“那座山,不知埋葬了多少尸体……”

王正忠只能平淡地开口,平淡的背后,是谁也不知道的恐惧和残酷的事实。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