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马蹄于乡间大道响起,一场秋雨未见停歇,浸湿了这队人马的衣襟,却将他们腰间的剑洗的发亮。
陆辞仙看着她一马领先的背影,蓦的出声问道,“道一,你为什么回去?”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远处埋伏在夜里隐约能看见影子的大殿,笑了笑,“杀人!”
骤然,破晓将至,一丝天光突破云层笼罩在这片被黑暗裹挟的大地上。
她猛地牵住马绳,沉默的注视着眼前这座大殿。
大殿于万丈石刃的半山腰,白玉铺就的阶梯共199等。
他一人立在大殿之巅,俯首看她。
清风吹得他天青色的袍袖猎猎作响,藏于袖中的刀剑只垂露出一抹红色的剑穗,天光模糊了他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原来,这一天他也等很久了。
她的心头突然闪过这样的明悟
翻身下马,行至阶前,陆辞仙却叫住了她,眼里是她没有见过的凉意,“道一,你什么都想好了?”
她摸了下腰间的刀柄,没有回头,“师父在等我”
陆辞仙抬头,望见殿上那道青色的身影,抬手止住了后面的人马,然而前行的那一人忽然停了下来,“走吧,随我走完这一趟的白玉梯”
陆辞仙轻叹一声,收拢衣袖,抱着怀里的剑提步跟上。她不疾不徐的迈过一步步阶梯,走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却陡然道,“辞仙,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陆辞仙的步子慢了一瞬,缓缓道,“记得,那时候的你还没有学会道衍十三式,还是个…”说到这,过去那些记忆如水一样漫过来,他微笑了一下,“还是个臭哄哄又胆大包天的小丫头”
她眨了眨眼睛,“那个时候,道衍阁在武林还是正道魁首,温韫是江湖剑道第一人。”其实这些在她第一次遇到温韫和跟在温韫身边的陆辞仙的时候,她都不知道。
不是在五年前、六年前而是…想到这儿,她冷漠的脸上都不禁笑了一下,“十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十年前,她还在清水县的街边乞讨,一天也讨不到几个钱,肚子饿的发狠了什么都吃过,偷抢店铺的包子是常事,当然被打也是常事。
那天县上热闹极了,街头巷尔酒肆茶楼都在议论一件事情,听说某个武林大派四年一次的收徒开始了,现已到了清水县,家家户户养不起孩子的或者盼着孩子有出息的人,都想把孩子送上去给这些高人瞧一瞧,看能不能选上。
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掰着手指头算她已经饿了几天,又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碗,觉得还是得主动去找些食物了。
清水县四面环山,山上有不少果子,她不是每一种果子都认得,最开始的时候,吃到毒果子肚子疼了几天,周围的人都暗道她是挨不过去了又没钱去医馆,可偏偏最后她都熬过来了。后来她学聪明了,不知道的果子偷偷扔到养狗的农户院子里,狗吃了没事她再吃。
到如今,她也算认识不少。
上山的路很难走,寻常人家都不会上来,除了偶尔几个采药人。一如往常,她来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粗壮而笔挺的枝干不知在这已经静默生长了多少年。
…
她想,她年幼时是真的少不更事。
…
什么都没多想,迅速而敏捷的爬山树,看着枝干间红彤彤的的果子,感觉口水都要流出来,肚子响的更欢快了。她把树上的果子全部打落,却未曾想到树下还有人。
“啊”一道男童呼痛声蓦的响起,她悄悄从枝干树叶中探出头去,却正好和那个梳着像道童的男孩子四目相对,旁边站着的就是温韫。
…
哪怕是现在想起来,她也要感叹一声,温韫是真的好看,十年过去了她还记得他一身白衣,袖中垂落出一抹红色的剑穗,身体直挺犹如一把未收入刀鞘的剑。
…
“好臭啊”男童吸了一下鼻子,撇了撇嘴朝她喊道,“你这个臭丫头,多久没洗澡了。”说着,伸手摸了摸头上被果子砸出来的包,脸气的发红“臭丫头,你干什么砸…”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溜烟从树上跳下来,抢走了手上的果子。
“噗呲”果子的汁液被她咬一口喷了出来,她眯上眼睛,吃的狼吞虎咽。
男童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仿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旁边的温韫却笑出了声,他抱着剑蹲下身,想了一会才开口道,“很好吃吗?”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被砸到的样子
男童好奇的看了看地上的果子,没有等她说话,就迅速捡起来吃了一口,脸却皱的像包子一样,“哇”的一下就吐了出来,万分嫌弃,“太涩了”
似乎是真的很涩,他苦的泪眼汪汪,脖子都憋红了,温韫倒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男童手里剩下的果子,认真对他说道,“辞仙,你应该把这个都吃完”
温韫笑的时候,恍若阳光洒碎在他眼里。
她呆呆的看着他,准确的来说是他怀里的剑,看的久了连手中的果子都忘了吃。
“这就是仙人的剑吗?”她歪着头,脑海里响起街边乞丐说的话,那些仙人一剑破万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站在她身旁,弯着眼问,“这是剑,你想学吗?”
“学了剑能干什么?”她看着手里的果子,突然想到了很多。
他沉思了一会,道“能摘果子”
“可是我现在不学也能摘果子”
“所以你很厉害啊”他赞叹了一句,旁边的陆辞仙不服气的哼了一下,温韫转过头严肃的对他说,“辞仙,你看你就不会摘果子”
她突然就笑了起来,很是大胆的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温韫想了想,扬了一下眉,“我正好也想找个有趣的人,你要不要跟着我学剑?”
…
那个时候的温韫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很随意,哪怕是收个弟子。然而,收徒之后,却是意外的认真。
…
她有些犹豫,并不知晓眼前人有着怎样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被多少人敬仰,又有多少人想要成为他的徒弟。
她只是看着这个很好看的人,觉得他拿剑的姿势很好看,那股蕴于鞘而不发的锋利之意不像是为食物发愁的人,也许学剑之后就不必再担忧饿不饿肚子了。
她想点头
然而在点头之际,她瞟见了他袖中的弯刀,没有刀鞘的弯刀。
那把弯刀形似满月,刀刃像是能把光线都劈开,但最吸引她的却是,刀柄上那一颗绿色的宝石。
比起他剑上那一抹红色的剑穗,她更喜欢这颗宝石。
于是,她眼巴巴的望着那把弯刀,小声的问道,“我能学这个吗?”
温韫黑色的眼眸有些许讶异,他抽出那把弯刀,弹了一下刀刃,清脆的刀鸣声传入她的耳中,“你想学刀?”
她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笑了。
…
从来没有人知道温韫原来也会刀,只是他的剑用的太好,便没有机会在人前用刀。
…
从那天起,温韫成了她的师父。他把那把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刀鞘的弯刀送给了她,而温韫那天后也没有离开过清水县。
拿到刀后,她又问了一遍温韫,“为什么要学刀剑?”
彼时外面阳光正好,他逍遥的躺在树上的枝干间,用一道剑气打落了树上的橘子,笑眯眯的看着地上正蹲着马步的她和陆辞仙道,“天高海阔任你越你说好不好?”
她的瞳孔倏尔放大迸发出惊人的光芒,笑的极为灿烂,“好!”
…
此后三年,温韫都在极为用心的教导她学刀和陆辞仙学剑,整整三年她从未深究过温韫的身份。
她训练很刻苦,就算是温韫提出再苛刻严厉的要求她也未曾有过一丝的抱怨,拼尽全力也会努力做到。然而,每回洗澡她都很自然的让温韫给她烧水,让温韫给她梳头,甚至让温韫给她做了三年的饭,时至如今,温韫的厨艺十分好,而她却还是半点不会,最多在温韫离开后学会了打猎和烤鱼烤鸭。
温韫给她和陆辞仙当了三年的师父,又做了三年的爹娘。温韫有时候叹气,他带陆辞仙的时候好像都没有这样,不知道别人家带女娃是否也是如此。
这三年里,她吵着温韫讲故事,而他讲的最多的也是江湖武林,他说那些大侠豪气冲天又洒脱不羁,却在国家危难之时放下一切,舍身护国。他说武道艰难,他想去顶峰瞧一瞧。他说天分正邪,不是因为生来是魔道还是正道,而是有的人丧尽天良才是魔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人是正道。
他讲了很多,甚至还讲到了南疆的神官,神官不修武功而练术法,亦是有天地大能,令人赞叹。西域风情,南疆习俗,都让她瞪大了眼睛。
由此,她对江湖充满了向往,总想着快点练好刀,然后出去看一看。就在她以为现在的日子将永远持续下去时,温韫却突然走了,没有任何的征兆。
温韫带走了陆辞仙,走的时候还摸了摸她的头,告诫她要把道衍十三式练到最后一层,如果练完他还没有回来,那就可以来道衍阁找他。
她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道衍十三式的最后一式,她已经会了,她用了无数个夜里去偷偷练习。
陆辞仙背着一个小包袱,眼眶红红的看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嘱咐,让她一定要来看他们。
年少的时候并不知道离别的真正含义,并不是有所相遇就能抵消离别。即便后面的她真的找到道衍阁,重新见到了师父,一切和当年也是不一样的。
当年的陆辞仙和当年的温韫终究还是留在了当年的清水县,就像初出江湖的她一心捍卫正道闯荡武林,最后却成为了一名杀手一样。
世事变迁并不如人所想,可惜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