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今沿着护坡堡坎爬上集气站外的陡坡时，最后一个阴保测试桩静静的树立在围墙边，犹如一个焦急等待情人的少妇。

徐今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把它们甩到条石堡坎上摔的粉身碎骨。

嘴里一边唱着：“小乖乖呀小乖乖，快来杵我吧，快来杵我吧。”一边从包里掏出确认器，在阴保桩上杵了一下。

将确认器仔细的包好，放回包里。转头看着天边仍是火红色、却在云端里半遮半掩，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太阳公公，徐今呵呵一笑。

走到集气站围墙边的条石堡坎前，找了一块干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

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叼在嘴上，拿出打火机点燃。

狠狠的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草味道在肺里循环了一圈，吐出云一样的烟雾。然后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沿着奇怪的曲线上升、扩展、分散、消失。

抬起头看着天上，太阳已经敛去了它所有的光辉，只剩下一个裸露的圆球。

天边那些火红色的云彩，像是被随遇而安的清风们不经意的撩拨到，惊慌失措的、慌不择路的、误打误撞的，向四方飘散而去。

“我就猜到你快到了，原来躲在这里，是进去吃饭还是我给你端出来？”一个声音在围墙上响起。

徐今抬头一看，是集气站的站长老唐。

嘿嘿一笑，徐今扔掉烟屁股，站起来，边拍着屁股上的灰边说道：“刚到，坐着抽支烟。你等着，我进来。”

唐见虔对着休息区喊了声：“老徐到了，把菜炒了，马上开饭。”

走下污水罐的操作平台，唐见虔到大门口打开门，然后站在门口等着。

“这才几点？把门关了干嘛？”徐今一边把手上的包递给伸手过来的唐见虔，一边说道。

“嗨，你是不知道，健康村的几个老太婆今天来堵门了。我要不把门锁上，她们就冲进来了。”唐见虔边接过包边说道。

徐今嘿嘿一笑，说道：“你又把人健康村的小姑娘祸害了？你别让别人知道我认识你啊，这第几次了？”

唐见虔无语的抬脚欲踢，徐今笑着躲过去，往厨房走去。

一进门，就看见站上大班的几个人，包括司机老王和苏无笙，都已经坐在桌前了。

再看看桌上，居然有一条鱼，还有七八个菜。

徐今转头便要走，唐见虔的脚却已经到了。

唐见虔一脚蹬在徐今的屁股上，徐今一个趔趄，却是扶住了苏无笙的椅子靠背，才好歹没有摔倒。

回头怒道：“老唐，你特么干什么？”

唐见虔笑着不说话，只摸出一支烟，递给徐今。

一桌人都笑着看着徐今，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苏无笙却是捂着嘴边笑边说道：“老徐，老唐要请你帮忙。”

徐今站起身，没有接烟，愤愤的说道：“每次都这样，你就不能自己去找镇上吗？为什么非得叫我去？”

唐见虔笑着说道：“那有什么办法，这山上谁不知道你徐今九龙山山主的名号？镇长和书记和你称兄道弟，各村的大爷大妈把你当上门女婿，你不去？谁去？。”

苏无笙拉开身旁的椅子，拍了拍徐今，说道：“坐吧，老唐已经报调度室了，说明天你去镇上协调，明早小陈去给你顶班。”

徐今无可奈何，只好坐下来。

拿起筷子，挑了一块鱼肉，放进碗里，和着饭大口大口的刨着。

苏无笙却拿过一个小碗，舀了点汤，放在徐今的面前，说道：“慢点吃，别噎着。”

又挑了一块咕咾肉，放到徐今的碗里，笑着说道：“这个是我做的，你尝尝。”

徐今把碗筷一放，直起身体，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还有什么事？”

唐见虔一边对苏无笙竖起大拇指，一边说道：“改线的事情……”

徐今站起身就去找自己的包。

苏无笙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说道：“老徐，这次是我私人求你，不关老唐的事。”

徐今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只好坐下。

桌上一时有些尴尬，老王说道：“作业区把地方协调也交给小苏了，她一个小姑娘，怎么搞得定嘛？老徐你反正要去协调赔产的事，就一起了嘛。”

徐今端起饭碗，说道：“赔产的事情老唐你这两年不是都上手了吗？怎么还搞的让人家堵门了？”

转过头又对苏无笙说道：“县上的工程应该作业区出面协调，你充什么大个儿？”

苏无笙笑了笑，说道：“这次是县上给钱，作业区立项实施。”

徐今无语的转过头，问唐见虔道：“堵门因为什么？”

唐见虔挑了一块鱼肉，仔细的把刺捋出来，这才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道：“这次不知哪家的孩子从外面回来了，说每次放空只赔偿三季不行，还有噪音污染，也得赔偿。”

徐今说道：“噪音污染？我们虽说有时候是晚上放空，可就一两个小时，有什么噪音污染？”

唐见虔苦笑着说道：“他说他家的公鸡被吓的不打鸣了，母鸡被吓得不下蛋了，连老母猪都没奶喂小猪了。所以要求赔偿一万，然后以后每次放空给一千。”

徐今不由得哑然失笑。

想了想，又问道：“作业区什么意思？”

唐见虔说道：“作业区说放空管周围五百米，有一户算一户，一次给一百块。”

徐今两口把饭刨完，放下碗，说道：“待会我回去的时候去看看秦镇长和邱书记在不在，顺便问问镇上的意思，但是有个事你得帮忙。”

唐见虔递过去一支烟，盯着徐今说道：“翠花我可惹不起。”

徐今无语的把烟点燃，吸了一口，说道：“没得谈，要不你帮我去供电所，给翠花说清楚，要不我明天无功而返。你看着办。”

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却听苏无笙笑着说道：“我去帮你找翠花姐。”

徐今转过头看了看苏无笙，说道：“一言为定，要是这个星期翠花再来堵门，你那修路的事情，我可就真没有办法了。”

苏无笙笑盈盈的点了点头。

到值班室去把数据交了，再在巡管日志上签上自己的大名，便出了值班室，向外走去。

出了大门，把唐见虔给的一条烟塞进包里，借着月光，边剔着牙边沿着公路走着。

集气站就在山前镇的镇尾。

这山前镇就三条街，其中公路从主街上穿过，两条小街都在左边。

主街和小街两旁，层层叠叠的尽是自建房，将整个九龙山上公路沿线唯一的两块平地占的满满当当。

走到镇中，拐到左边的第一条小街上，唯一在门口亮着灯的两层小楼，就是镇政府。

一楼的警务室里，正在值班的吕忠云看到徐今，连忙走到门口，笑着打招呼道：“徐哥来了啊。”

徐今抬头看到小吕，笑着回道：“是啊，找领导有点事，小吕你值班啊？”

吕忠云笑着说道：“是啊，秦镇长去县上了，邱书记在。”

徐今扔过去一包烟，笑着说道：“好的，我找邱书记有点事，回见。”

吕忠云接过烟，看了看，笑着说道：“好的，好的，待会过来喝茶。”

徐今笑着点了点头，抬腿向里走去。

镇政府不大，前院的两层小楼，一楼是部门办公室，二楼是党政办公室和领导办公室。

小楼后面是一个四合院，有十几间房子，是给家不在镇上的人准备的宿舍。

徐今越过办公楼，直接到了后院，这个点，邱书记肯定在宿舍看电视。

邱泽英四十一岁，早年是县政府秘书办的秘书，是县委老书记安排来山前镇锻炼的，谁知老书记后来出了问题，邱泽英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停止工作，在纪委喝茶。

在经过多次审查后，邱泽英得以全身而退，可是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年。

徐今走到门牌号是001的房间门口站住，先听了听，里面没有电视的声音。

踟蹰了一下，徐今举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邱泽英那宽厚而平稳的声音传来。

徐今轻轻的推开门，叫了一声：“领导？”

邱泽英坐在电脑前，转过头一看是徐今，笑着站起来，把徐今让到沙发上坐下。

又拿出一包中华，拆开摸出一根递给徐今，自己也掏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才坐下。

徐今赶忙拿出打火机，给邱泽英把烟点上。

邱泽英吸了一口，这才说道：“什么风把你这个九龙山山主吹到我这里来了？”

徐今拿着打火机，笑着说道：“领导又笑话我，啥山主啊，我就是个小工人。”

邱泽英呵呵笑着，看着徐今把烟点燃，才说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吧，什么事儿？我们两兄弟，没得说。”

徐今笑了笑，说道：“健康村的老乡们，今天把集气站的门堵了。”

邱泽英笑着说道：“我知道，他们那来了个大学生村官，小屁孩上任不到三天，就跑来告状，说你们集气站污染环境。”

徐今笑着说道：“邱书记，您是知道的，我们作业区是给县上交了排污费的。再说了，我们都是点燃了放空的，硫化氢都被烧完了的。”

邱泽英摆摆手，说道：“这个我是知道的，我这里不干涉，你们怎么谈是你们的事情，谈不好再来找我吧。”

徐今笑了笑，说道：“要的就是您这句话，感激不尽啊，领导。”

邱泽英哈哈一笑，说道：“老徐啊，咱俩有十年的交情了吧？”

徐今笑着说道：“您领导山前镇多少年，咱就有多少年的交情。”

邱泽英笑着说道：“那你感激什么？”

十年前，邱泽英刚到山前镇的时候，还没有集气站。

那时候山上的产量低，徐今的井担任着临时集气站的功能。其实也就是把几个井站生产的天然气集中进行脱硫脱水处理，然后进到下山的大管线里。

当邱泽英了解到山上有天然气后，就起了大干一场的念头，希望能够通过做出业绩，早日回到县里。

通过县里的老领导的关系顺利拿到了批文和贷款后，邱泽英建起了一个小氮肥厂，但是这时候气源出了问题。

在和徐今接洽接管线通气事宜时，邱泽英才知道，原来使用天然气光给钱不行，也是需要批文的，而且这个批文得向徐今的上级的上级的上级单位申请。

邱泽英还记得当时的镇长老张，在指挥一帮村民围攻徐今的井站的时候，原话说的是：特么的自己地盘上产的气还要申请才能用，哪里有这个道理。

而当时独自守站的徐今，一面敞开大门，把一面“有毒、危险”的牌子挂在井口，一面笑嘻嘻的对老张说：“领导，都是国家的。我也是党员，我都是国家的，别说这些不值钱的天然气了。”

当时还在懊恼的邱泽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急忙拉住了老张。

央企，徐今所在的单位是央企。

这种单位，是他们两个小小的科级干部惹不起的，况且他们还没理。

可是为了这个项目，镇上已经背了一百万的贷款，每年都需要几万块还利息，作为一个治下有三个贫困村的山前镇，确实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

邱泽英清楚的记得，当自己在大树下抽烟的时候，发牢骚一样给徐今讲出了实情，徐今只是微微一笑，就埋头抽烟了。

当邱泽英以为这个项目，连带着自己，都完蛋了的时候。当天晚上，徐今悄悄去找了他。

“领导，你堵我没用的，找作业区的姚经理，他手上有作业区自销气指标。你那个小氮肥厂，不说能开多久，就一年全开，才多少气？实在不行，报自耗气、报输差，都可以的。”

当时的徐今，就是坐在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抽着烟，帮自己想办法。

果然，利用作业区的自销气指标，山前镇的氮肥厂顺利的开了起来，并且三年就还清了贷款，挣的钱不但帮助一个贫困村发展了砖瓦厂，从而彻底脱了贫，还让镇政府的平房办公区变成了现在的两层办公楼。

“那好，领导，我就不打扰您了，站上晚上还得巡检，我怕小刘一个人弄不过来。”和邱泽英说了一会闲话，徐今笑着站起身。

邱泽英也站起来，把徐今送到院子里，边走边说道：“健康村，你熟悉嘛，那年发大水你救的那个小女孩，可不就是健康村的嘛。”

徐今有些尴尬的说道：“很久没去了。再说现在很多人都是外面回来的，不知道还卖我的账不？”

邱泽英站在院子里，伸出手和徐今握了握，笑着说道：“老徐你九龙山山主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没事，你明天去，他们的村委会主任还是老肖，他敢不认你，我削不死他。”

徐今笑着说道：“多谢领导了。”

出门时又在警务室和吕忠云喝了一会茶，徐今才拿着邱泽英给的两包中华，以及吕忠云给的半包老乡自己炒的茶叶，悠哉悠哉的往井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