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徐今在大门口停住脚，沿着医院的围墙，找了个清净的地方，靠着墙根点燃了一支烟。

他的对面，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和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路人。旁边的围墙下，满是站在背篼、三轮车后，正卖力招揽行人的，做水果和吃食生意的小商小贩。

凝视着街对面林荫树后，商铺门口挂着的五彩招牌，徐今拿着烟的手半天没有动。直到夹着烟的手指上突兀的传来一股热浪，才忽然想起手里有烟，急忙放到嘴里吸了一口。

徐今在思考今天自己所说的话。是的，他在想自己对待翠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这是徐今的习惯，谨小慎微，一日三省。

这么多年来在工作和生活中养成的习惯，让他更加的注意自己的言行。以免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或者不小心为自己和家庭惹下不必要的麻烦。

前妻曾经非常看不起徐今这样的性格，认为他是因为没有上进心才会养成这样的习惯。毕竟随遇而安的性格，在当前社会中被认为和害怕风浪、害怕担责的负能量行为是等同的。

例如今天对秦所长和对翠花的言行，就徐今看来，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和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一致。

但是他得考虑秦所长和翠花的感受，以及后续的影响。

在反复确认了这个方法是目前自己所面临的境况的最好解决办法后，徐今弯下腰把烟在脚下踩灭，然后拿着烟头走到林荫树下的垃圾桶旁，把烟头扔进去。又弯腰将垃圾桶旁不知谁扔在旁边的一个空塑料瓶捡起来扔进了垃圾箱，这才向车站走去。

买好票，站在站台前排队等车的时候，手机响了。

徐今拿起手机一看，是监狱的警官李胜利打来的，连忙接通，拿到耳朵边笑着说道：“尊敬的李警官，您有什么吩咐？”

李胜利打着哈哈的声音传来：“老徐，你又埋汰我。不是我找你，是老黄叫你去鹿园一趟，说你上次说要点鹿血，他琢磨着你这几天该轮班了，叫你有空过去拿。”

徐今一怔，不由得想起了上次去监狱帮他们换阀门的时候，顺口给老黄说了声下次取血的时候留点给自己。

当即不由得笑着说道：“谢谢您了，李警官，感谢感谢，我这会在县城，等会回去的时候在监狱门口下。”

合上电话，徐今想了想，又打开给老莫拨了过去。

“老莫啊。”徐今笑着说道：“上次你给领导提东西去他真把钱给你了？”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徐今有些为难的说道：“前个月你来的时候，说领导的父亲得病了是吧？哦，好了啊，就是身体有些虚对吧？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啊，下周哥儿几个聚聚吧。”

将手机放进包里，徐今上了车，给司机说了声监狱下，就到后排去闭目养神了。

九龙山有一所监狱，这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因为自古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就是放逐囚犯的最佳场所。据说几百年前，白莲教兴起的时候，正是从九龙山招募到数百亡命之徒，然后才起的事。

然而到了现代，在山上建监狱，却是因为这里有煤矿。虽说煤矿储量不是太大，但对一些重刑犯人进行劳动改造，却是必不可少的。

随着时代的发展，九龙山的监狱，不再对犯人进行劳动改造了，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个监狱主要关押的，已经变成一些经济犯罪分子。

李胜利在和徐今喝酒的时候还戏言，就是要把这些经济犯罪分子关在这里，让他们品尝一下失去自由，离开花天酒地的城市生活的感受，也能够让他们在安静的环境下思考一下自己过往所干的坏事。

更何况也正是因为有监狱的存在，九龙山时不时的也会接待一些机关和企业组织的学习教育活动，这从另一个方面也促进了山民们手中的山货的销路。

九龙山穷。

不但徐今知道这一点，监狱的领导们也知道。

所以在扶贫共建计划实施的时候，九龙山监狱建了一个鹿园，利用划给监狱的大片山坡和森林，放养了几百头梅花鹿，所得的收益，一部分用来维持鹿园的运转和改善监狱的伙食，剩下的，则给当地做一些修桥铺路、帮助贫困山民等等诸如此类的公益活动。

徐今是在给鹿园接天然气的时候认识的李胜利，以及鹿园的管理者，经济犯黄友民。

当时徐今对这个项目还有些半信半疑，但在鹿园建成后第一年，便用赚取的一百四十万元修建了健康村的“村村通”公路后，他才理解了监狱领导这是在做好事。

于是在徐今的游说下，给鹿园的供气价格进入了作业区自销气的议价名单，这也让他和李胜利成了好朋友。

至于黄友民，徐今一开始和他不算是好朋友，甚至算不上是朋友。这里面除了徐今不太愿意和罪犯走的太近的原因外，黄友民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生人勿近的模样，让徐今打心眼里觉得此人有一种即使我是个罪犯，也比你个小工人高级的感觉。

但是在徐今的心里，其实对黄友民是尊重的。虽然他是个被判刑十年的罪犯，但他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据说鹿园的项目，就是他提出来，并一手起草了项目计划书和收益分析报告，最终一举获得了监狱上级的批准，这才建立起来的。

而据李胜利说，黄友民以前是当领导的，哪里懂得养鹿啊。他不过就是在网上看到了国家允许驯养梅花鹿的新闻，又搜索了一些养鹿的书籍，然后闭门折腾了一个星期，就搞出了一个驯养梅花鹿帮助山民脱贫的可行性报告。

而且徐今还知道黄友民的一个秘密。

当然原则上监狱是不会向外人透露犯人以前的经历的。但是在鹿园供气管线安装的时候，帮忙的黄友民一手死扳手，一手活扳手，给阀门上螺丝的娴熟技能，不由的让对供气管线建设工程全程进行属地监督的徐今产生了怀疑。

后来熟悉了以后，徐今悄悄问过他本人后才知道，黄友民以前果然是本系统建设总局的领导，还在提拔前就获得了高级工程师职称。

这让徐今心底对黄友民更加尊重起来，因为虽然徐今对职称评定这档子事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领导也就罢了，一般技术人员想评上高级工程师，这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行的。

其后在长达一个月的管线建设期间，徐今有事没事的就缠着黄友民询问一些油气建设工程技术上的问题，这不但让徐今受益匪浅，也让一开始对其不厌其烦的黄友民渐渐的找到了做老师的快感。

也许黄友民自己也不知道，这哪里是当老师的快感，这明明就是重新被人尊重的愉悦感。

所以在得知徐今要来后，黄友民破天荒的泡了一壶雨前的龙涎茶，早早的就在鹿园里的观鹿台上摆好了两把躺椅，自己躺在躺椅上，边品着茶，边等着徐今。

在和李胜利打过招呼后，徐今走到观鹿台，远远的便看到在太阳伞下躺椅上闭目养神的黄友民，不由得嘿嘿一笑。

走到另一把躺椅上坐下，把在监狱门口的小卖部买的两条烟放在桌子上，徐今伸手倒了一杯茶，一口闷了下去，然后躺下来，舒舒服服伸直了腿，说道：“老黄啊，你这日子，挺悠哉的啊！”

黄友民早已睁开了眼，看到了徐今的行为，撇了撇嘴，说道：“牛教十遍都知道回头，你这牛饮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这是龙涎啊，百里九龙山出产的最好的茶叶，你不知道品品再喝啊？”

徐今笑着摸出一支烟扔给黄友民，自己叼上一支点燃，说道：“你这就是扯淡，这大热的天，我巴巴的跑来，你不准备冰镇汽水就算了，还特么叫我品茶，我有那闲工夫吗？”

黄友民叹了口气，伸手拿过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说道：“要不说你是个小工人呢，这阶层特性，看来是改不了了。”

徐今笑着说道：“你说你都快六十了，目前就我这一个关门弟子愿意听你讲天书，你给李警官上课，他不惩罚你啊？”

黄友民笑骂道：“你这个惫懒货，唉，我也就是这一身才华无处施展，罢了罢了！”

徐今斜着眼睛看着他，说道：“好了好了，把东西给我吧，我回去还得一两个小时呢。”

黄友民用手指了指椅子下面。

徐今坐起来，趴下腰从椅子下面拿出来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包里。

黄友民看着他说道：“小徐今，你要这个，该不会是要去行贿吧？”

徐今把烟头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杵灭，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你拿这么大一坨给我，李警官他们不会说什么吧？”

黄友民笑着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鹿园，我说了算。”

顿了顿，又解释道：“这是我平时取血的时候自己留的边角料，就泡个酒什么的。那包里还有一小瓶酒，你小心点，别打烂了，回去孝敬你家老头子吧。”

说完又闭着眼睛假寐了起来。

徐今看着头发花白的黄友民，微微有些感动。

“那，谢谢了。”徐今说道。

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听黄友民闭着眼睛说道：“现在的领导，可不在乎你送什么，关键是你得靠上去。”

徐今愣了愣，又坐了回去。

只听黄友民又说道：“真要是和你熟悉的领导，你得送鹿茸血。这东西我那里也有一点，当然要是不熟就算了。”

徐今微微沉吟了一下，抬起头说道：“我这是第一次。”

黄友民睁开眼看着徐今，说道：“为了自己的事情？考技师？还是下山？”

徐今笑了笑，说道：“下山。”

黄友民又闭上眼，说道：“下山嘛，这些个够了。不过你马上就要轮班了，记住，下山的四个星期，每个星期去一次，拣他有空的时候。东西第三次去的时候带上给他。前两次先不要说去找他的意思，第三次去的时候，先递上东西，再说事。第四次就是请吃饭了，但是你不要喝醉了。”

徐今又一楞，随即点点头，心里默记了一遍，说道：“我记住了，谢谢你，老黄。”

这句话却是真心实意的说出来的。

黄友民微闭着眼睛摆了摆手，说道：“快走吧快走吧，我待会得给小梅花们喂水了。”

徐今站起身，转身离开了。

黄友民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半晌，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喃喃的说道：“小徐今啊，你都三十几了，还不知道这些事情，送龙肉都不顶事啊。”

说完却是闭着眼，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后吸了一口，轻轻的唱到：“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

......

徐今在监狱门口拦了一辆山前镇小超市进货的小面包，挤在一堆塑料袋当中到了山前镇。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就没去集气站和老唐他们打招呼，直接走路回到了井站。

刘明昊正在值班室举着平板打游戏，看到徐今，笑着说道：“这会才回来啊，小陈都回去了。”

徐今点了点头，说道：“有吃的吗？还没吃晚饭呢。”

刘明昊说道：“晚上的青椒肉丝还剩一点，你下面条吧。”

徐今点了点头，转身先回宿舍把包在床底下放好。想了想，又把包拖出来，将报纸打开，把玻璃瓶拿出来，看着瓶里棕黄色的药酒起码有半斤。

又将用塑料袋裹着的鹿血打开，看了看几十片晶莹剔透的黄褐色凝结物，用手掂了掂，起码得有两斤。

徐今摇了摇头，嘴里说道：“这个老黄，整这么多干嘛。”

随即却是笑了笑，看这些鹿血的品相，怕是一级品了，放药店起码卖三四千，拿去送礼，也不会失了礼数。

趴下腰从床底摸出一个鞋盒来，把酒和鹿血都放了进去，顺带着把报纸也塞进去，将鞋盒塞的满满当当的，然后扣上鞋盒的盖子。

徐今站起身，四处寻找到几个塑料袋，把鞋盒严严实实的裹了好几层，这才拖过床头的旅行包，把鞋盒放进去。

又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把旅行包塞满，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厨房，将旅行包放在了冰箱的冷藏室里。

端着做好的面条到了值班室，靠在门方上边吃边对刘明昊说道：“你这次轮班回北京？”

正打游戏打的高兴的刘明昊放下平板，双手托着下巴，望着徐今说道：“就是有点纠结啊！本来想去旅行的，今年的计划是将西南五省跑完。但是老刘这次来看我，我总觉得不对劲，想回去看看。可是旅游的诱惑力很大啊，况且还有很多少数民族的小姑娘在等着我呢……”

徐今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个孽子，我儿子以后要像你一样，你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边说边滋溜着面条，端着碗转身向厨房而去了，身后传来刘明昊白痴一样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