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电力公司会议室。

秦相茹坐在座位上有点神不守舍的，不时地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自己早上打电话给翠花，说好了开完会就去医院接她的，但是没料到这个会会开这么久。

主席台上，头发花白的电力公司书记郝成林正口沫横飞的讲着话，眼角撇了一下，看到秦相茹又在看手表，心里有些来气。于是停下来，笑着问道：“秦所长，你有事？”

秦相茹连忙坐正身体，也笑着回道：“没有没有，领导您有什么吩咐？”

郝成林笑了笑，没说什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水，继续讲话。

一直到十一点，郝成林终于讲完了最后三点，宣布散会。

秦相茹抓起包就向外走去，不想郝成林叫住了她。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郝成林说完，转头便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秦相茹无奈的又看了看表，十一点过五分了。

没奈何，拿出手机给翠花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要晚一点，在医院别乱跑，等着自己一起吃饭。

合上电话，她摇了摇头，向书记办公室走去。

在办公室门口，她轻轻的敲了敲门。

正戴着老花眼镜看文件的郝成林抬起头，见是秦相茹，边取下眼镜边笑着说道：“进来吧。”

秦相茹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微微挺了挺腰杆，这才问道：“书记，您找我什么事儿？”

郝成林放下文件，尽量保持着微笑，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小秦啊，今天上午我们开的什么会呀？”

秦相茹心里一紧，立刻就想到郝书记的绰号。

多年前郝成林刚从部队转业，来到电力公司的时候。因为此人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且刚正不阿，最见不得有人对待工作不认真，不细致。

而自己刚才在会上，频频看表的细节，肯定被书记抓了个现行。

秦相茹埋下头，小声的说道：“书记，我什么地方做错了，请您批评。”

郝成林笑了笑，其实他对于秦相茹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

这个女干部虽然平时有点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但是在工作上，那是有一手的。

况且由于个人好胜心强，内心里比较清高，从言谈举止中都表现出对公司这些干工作不行、说闲话有一手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鄙夷，所以在公司的人际关系自然也就比较差。

而国企么，大多数人都是混日子的。特别是县公司的机关，随便碰到一个人，都是这个领导、那个领导的亲戚。“慵、懒、散、浮、拖”，一个人干三个人看，这样的事情更是天天发生。

这些现状，是郝成林这样的科级领导都解决不了的，何况秦相茹这个股级干部。

再说这个女同志在个人问题上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些对她的传言，当了二十年书记的郝成林一向都是一笑了之。

因为他心里清楚，女同志嘛，年轻点，长的漂亮点，工作能干一点，有这些传言在所难免，何况秦相茹还离了婚。

所以当初一把手老周为了顾及影响，要将秦相茹调往九龙山的时候，郝成林其实是持保留意见的。不过后来他仔细考虑了，这样做，其实也算是对年轻干部的保护，所以也就在会议纪要上签了字。

谁成想秦相茹才上山一个月，九龙山供电所就出了农电工和集气站的技术员因为争风吃醋打架的事件，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而那个叫刘翠花的农电工，还被打到医院里去了。

也正是因为出了这事，自己才专门组织召开了这个全公司三十一个供电所所长参加的“外聘农电工政治思想教育工作会”。

想到这里，郝成林端起水杯来喝了一口水，说道：“你们所里，是不是有个农电工和另一家国企的人打架了，还被紧急送到县医院了？”

放在杯子，郝成林将右手放在桌上，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的敲击着，等待着秦相茹的回答。

秦相茹没想到书记这么快就知道了刘翠花住院的事情，心里不由得有些惊慌，但还是硬着头皮回道：“确实有这事儿，但其实打的不严重，双方都是女同志，气力有限。”

郝成林呵呵一笑，说道：“你和陈太行串供了的吧？都说不严重。”

顿了顿，他收起笑容，说道：“轻微脑震荡，留院观察三天。我说的对不？”

秦相茹微微一怔，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这特么是又被人告黑状了啊，也不知自己这招黑体制是怎么来的，特么的都已经被发配到九龙山了，怎么还有人追着不放的整自己呢？

想到这里，秦相茹心里不由得有些烦躁。

这事的确也是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汇报，还阻止了陈太行汇报。因为她觉得，这些和生产建设无关的事，能低调处理，就低调处理，毕竟翠花还是个大姑娘，况且自己也已经推荐她去参加正式工考试了，就是怕再出什么幺蛾子。

可是对面这位是公司书记，主管后勤、党政廉政、工会共青团、干群关系。简单来说，员工小到吃喝拉撒，大到思想觉悟，都归他管。

想到这里，秦相茹只好无奈的说道：“书记，这事儿，确实是我没有第一时间汇报，违反了三重一大事件必须第一时间向公司领导汇报的原则，和陈太行没有关系，您处分我吧。”

郝成林停止了敲击桌面，抽回手，翻开面前的笔记本看了看。

他对秦相茹的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可是这事情不止是这个叫刘翠花的农电工的事情，也不止是秦相茹领导的九龙山供电所的事情，这关系到整个县公司的脸面。

所以早上老周来找自己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气的拍了桌子。

当时他的原话是：他清江作业区的一个土鱼小工人，都敢跨县欺负到我苍龙供电公司的头上来了，翻了天了。

郝成林也很生气，往大了说，都是国企。往小了说，清江作业区和苍龙供电公司都是科级单位，平级。

但是九龙山供电所是正股级单位啊，九龙山集气站算什么？站长也就是个班长，没级别的。凭什么一个班长，就可以和秦相茹一起把这事定下来了呢？

想到这里，郝成林冷笑着说：“处分？我处分你干什么？你要搞清楚这件事的性质。”

秦相茹有些发懵，性质？什么性质？这不就是两个单位员工的私人纠纷吗？

只听郝成林接着说道：“刘翠花今天早上递交了辞职信。”

“什么？”秦相茹蒙了，刚才在电话里，翠花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啊。

郝成林看到秦相茹的样子不像作假，知道她可能并不知道刘翠花辞职的事情。

“呵呵。”郝成林冷笑了两声，说道：“推荐刘翠花参加正式工考试的表格已经报到省公司了，你知道这件事的性质了吗？”

秦相茹有些慌了，正式工考试是省公司人事部门统一组织的，而人事部门后面还有一个括号的，那就是组织部。

原则上来说，推荐参加正式工考试的合同工，那都是经过了正式程序审查报备的，一定是爱岗敬业、工作能力强的好员工。

现在刘翠花辞职，这说明什么？说明县公司没有认真考查员工嘛，把一个想辞职的员工推荐上去，这从侧面也反应出县公司领导班子没有及时掌握员工的思想动态，属于组织能力问题了。

秦相茹越想心里越怕，自己的确是大意了，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件事的后果，更没有想到翠花会毅然决然的辞职。

“领导，您看这件事，怎么办才好呢？”秦相茹冷静了一下，心想姜是老的辣，书记既然找自己，肯定是有办法解决的，于是试探着问道。

郝成林拿起笔，又放下，轻轻用手掸了掸笔记本，说道：“你写一份检讨吧，就写你没有及时汇报的事情，不要东拉西扯的太多。另外做一做这个员工的思想工作，告诉她，公司不同意她辞职。”

秦相茹心里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连忙点了点头。听书记这意思，是不准备兴师动众了，其实这样最好。

这时郝成林又说道：“给这个刘翠花讲清楚，我们的待遇，特别是正式工的待遇，是全县最好的。而且我们不像其他单位，我们是先期改革的单位，只要认真工作，每个人都是有前途的。”

秦相茹忙不迭的点头道：“我明白的书记，我一定做好翠花的工作。”

郝成林看着秦相茹，笑了笑，说道：“至于我们的员工被打的事情，你叫刘翠花放心，公司会给她一个交代的。不能让我们的员工被人欺负了，还把委屈憋在心里头，这是我们公司的原则问题，也是我们领导的责任问题。”

秦相茹想了想，问道：“书记，这事我觉得吧，需不需要先征求一下翠花的意见。”

毕竟这事情，牵涉的不止打架的双方，还有一个徐今呢。秦相茹知道，就国企一向的风格，如果从公司层面和清江作业区公对公的协调这事，恐怕徐今受的影响，比打架双方还大。

郝成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要学会站在公司的层面考虑问题，别总以为叫你上山是整你，你就心里有气了？心灰意懒了？要知道你的所作所为，领导都是看在眼里的。”

秦相茹心里一惊，立刻就想到了最近公司传的沸沸扬扬的县公司级别领导班子大调整、大轮换的事情，心里不由得火热了起来。

当即点头说道：“好的，书记，我明白了。”

……

……

从县公司出来，秦相茹坐上车就给刘翠花打电话，叫她就在医院门口等着自己。

在医院门口接到刘翠花，将她的东西放到后备箱，秦相茹带着她来到了医院旁的小饭馆。

点好菜，秦相茹摸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刘翠花。

刘翠花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说道：“秦姐，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秦相茹嘿嘿嘿的笑了起来。

刘翠花无奈的说道：“我是交了辞职信，因为九龙山，我呆够了，我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大城市的生活。”

秦相茹伸手抖了抖烟灰，斜着眼睛问道：“那个叫徐今的，跟你说什么了？”

未等刘翠花回答，她又说道：“他是不是说他不是九龙山的人？迟早是要调走的？听说他还有个儿子在清江，是不是拿儿子当挡箭牌了？”

刘翠花愕然抬头，看着秦相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秦相茹将徐今昨天说的话猜的八九不离十。

秦相茹笑了笑，说道：“渣男嘛，都差球不多。”

刘翠花自嘲的笑道：“徐哥他不是渣男，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

秦相茹嘿嘿一笑，说道：“你这么好的姑娘他都不愿意和你共度一生，那不是渣男是什么？”

刘翠花叹了口气，说道：“徐哥和其他男人不一样的。”

秦相茹接过话头，冷笑着说：“对，他还是个没本事的渣男。三十几岁了，还悠然自得的当着小工人，听说连技师都不是，无能的渣男。”

刘翠花有些气结，她不愿意让别人这样随意的践踏自己所爱的人，即使他不在这里。但当着秦相茹又不好发作，只好小声的说道：“徐哥是个好人，而且很有本事的。”

“什么本事？一个小工人，还一天天的把什么九龙山山主的名号挂在嘴上，可笑。那都是人家想让他下苦力才恭维他的，真拿自己当棵葱了。”秦相茹继续冷笑道。

刘翠花有些无奈。

她明白秦相茹对徐今的态度不好，主要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望。

毕竟秦相茹从一到九龙山，就对自己另眼相看，平时不但努力的培养自己，还推荐自己去参加正式工考试，那是农电工们千金难买的机会啊。

秦相茹对刘翠花也确实是恨铁不成钢。

翠花这姑娘，是难得的心思灵活，又肯学肯干的人。不但在九龙山的农电工中，是出类拔萃的，就是在整个县公司，也比很多正式工都强。

自己也有心培养她，给她一个好前程。谁知她居然迷恋一个工人，还特么是井站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的工人。

将烟头丢在脚下踩灭，秦相茹看着刘翠花，静静的说道：“公司不同意你离职。领导说了，叫你放心，咱公司的人，不能让人白白欺负了。那个什么苏无笙和徐今，咱都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翠花一怔，她没有想到领导会这样说，如果真这样，会不会给徐今惹下大麻烦啊？

她心里确实对徐今有很大的怨恨。

作为一个女人，还是被称为九龙山一枝花的翠花来说，自己上杆子的去倒追徐今，他还不领情，这对一向有些心高气傲的自己，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可是那是她的徐哥啊，她这一生之中，不论是在南方的大城市，还是回到九龙山，都没有遇到过一个自己这么喜欢的人了。

昨天赶走了徐今后，翠花也静下心来认真的考虑了一晚上，还是觉得徐今说的有道理。他如果不为自己的儿子和父母着想，那他就不是那个总是为了别人着想的徐今了。

而自己最看重他的，不也正是他身上这股对家庭、对工作认真负责的责任感吗？

所以一大早，翠花就起床写了辞职信，送到了县公司去。

因为在翠花看来，不就是徐今的家庭离的远吗？自己辞职过去再找个工作，然后帮徐今照顾父母和孩子不就好了嘛。

对翠花来说，换个环境也没什么，她相信自己在哪里都能找到活路。要不当初高考落榜，她也不会义无反顾的拒绝了父母给她介绍的对象，只身到南方打工了。

但是听到县公司要出面去给自己出头，她真的有点慌了。

即使她对于徐今的单位不太了解，但也知道，那是比集气站还大的单位。

所以她有些焦急的抓住秦相茹的手说道：“秦姐，不要啊，你给领导说说，别给徐哥找麻烦，他只是个小工人，背不起单位的责罚的啊。”

秦相茹看着眼前的翠花，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抽回手说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反正你走不了，别忘了你是签了合同的。我建议你还是好好复习，争取当上正式工，到那时候，你就明白，除了徐今，这世上有本事的男人多了去了。先吃饭吧。”

……

……

徐今站在清江市长途客运站外的小超市门口，有些无奈的望着天空。

车走到半道上的时候，天上就下起了雨。

徐今在心里一直祈祷着到了清江雨就停了，可是到了清江才发现，这里雨更特么的大。

摸出一支烟，点燃抽了起来，徐今看着外面不停穿梭的车辆，耳旁传来了超市里播放的一首老歌。

“大雨，就要开始不停的下，我的心我的心，早已经没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