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阶层?”
黄友民看着远处探头探脑的向这边张望的小鹿,意味深长的问道。
“什么?”
徐今骤然听到这个问题,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继而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当他将姚成刚要自己背黑锅的事情告诉黄友民后,黄友民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烈日下阴凉的小树林陷入了沉思。
徐今知道,鹿群躲在里面,因为不时有不安分的小鹿跑出来,但是在烈日的灼烧下,很快又蹦蹦跳跳的逃了回去。
当黄友民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徐今正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为难黄友民了。毕竟他离开单位、甚至离开社会太久了,让这个躲在监狱里九年的老人为自己的事情为难,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可是徐今却没有想到的是,黄友民沉思,并不是在思考徐今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他其实是在想,怎么说,或者用什么方式来解释,才能让自己这个在单位底层混迹多年,心地却仍然单纯善良的徒弟能够明白这件事的性质,继而让徐今明白这件事,以及今后还有可能发生的这一类事应该怎么应对。
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那就是告诉徐今,什么是阶层。
看着徐今有些茫然的望着自己,黄友民暗暗摇了摇头。但是很快,他又想起徐今刚刚说的,要管自己的话,心底不由得又涌起了一阵暖流。
徐今见黄友民面色不善,知道自己刚刚表现的不好,但他又实在不明白黄友民说的“阶层”是什么意思。于是他试探着问道:“老黄,你说的,是不是阶级?”
黄友民苦笑了一下,说道:“还阶级斗争呢!你个笨蛋。”
徐今郝然,他知道和以前一样,每当黄友民说自己“笨蛋”的时候,就是要教他“真功夫”的时候了。他赶紧弯下腰,去包里拿纸和笔,准备记录下来回去慢慢揣摩。
“你干嘛?你还想记录?扯淡。”
黄友民恨铁不成钢的说道,继而又有些愤愤不平。
“怎么老子的关门弟子,是这么个笨蛋,真是蠢到了家。”他恨恨的想到,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些无力感。
平复了一下情绪,黄友民换了个语气,轻描淡写的说道:“今天我给你说的,不要记录,更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我工作时单位的潜规则,你的那个单位也应该一样,甚至所有的国企都一样。你可以把它看成是负能量,但存在即合理。你只要听和记,没听懂的回去慢慢想。”
徐今愣了愣,但还是很快的回道:“好的,师父,我认真听,认真记。”
黄友民又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微微怔了怔,这才说道:“对于国企来说,一个单位,看起来是极其封闭的存在,好像和社会上隔离了开来。但你也知道的,国企内部其实就是一个小社会,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等充斥其中。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国企也是江湖。江湖你知道吧?”
未等徐进回答,他接着说道:“江湖不仅有打打杀杀,更多的,却是人情世故。这句是我的感慨,你回去慢慢想有没有道理。”
徐今点了点头,说道:“有道理,师父,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我却不能像你说的这么好。”
黄友民微微点了点头,又说道:“那么什么是阶层?其实就是人为的把人分类。比如说,在你们单位,就只有那么四五个领导,我是指你们的副经理和经理、书记。那么在你们单位这个小社会里,领导们就是一类,而工人是另一类。但是工人中又要分类,有和领导关系好的,有和其他工人关系好的,也有和领导关系不好的,但是更多的,却是看起来和大家关系都不错,但其实却和谁关系都不好的。这样就形成了很多的阶层。总的来说,在你们作业区,经理书记是第一阶层,副经理们是第二阶层,和领导们关系好的人是第三阶层,加入了工人们的小团体的,是第四阶层,其余的是第五阶层。”
徐今想了想,说道:“这么分,也是有道理的。”
话虽这样说,但他心里却想的是,在黄友民眼里,只有科级干部才是领导,但在自己眼里,领导包括作业区领导,也就是经理、书记、副经理们。然后还有股级干部们,比如技术室主任、党政办主任、集气站站长们。退一步说,大站的班长们,不也算是领导么?人家领导十几个人呢!
黄友民看着徐今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把这个类别分的太简单了?阶层划分的还不是很合理?你是不是甚至以为,我没有把股级干部们和那些工程师、助工什么的算上?”
徐今笑了笑,没有说话。
黄友民却说道:“你记住,只有科级干部,才叫领导。其余的,你都可以不理会他们。”
徐今点了点头,心底却很是不以为然。科级干部,自己也不过是在工作上尊敬他们是领导,平时还不是不理会他们。
只听黄友民接着说道:“你要在单位混,首先就得知道,你们的经理书记,甚至副经理,哪些人关系比较好,哪些人关系差,甚至每个作业区领导,其实相互之间关系都不太好。当然,这在明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什么原因我不说,你还不到那个阶层,说了你也不懂。”
徐今想起陈凤舞、张光第他们告诉自己的,作业区两个一把手姚经理和李书记不和的事情,有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有传闻,但只是传闻而已。”
黄友民笑了笑,说道:“很正常。但是你记住,作业区哪个领导,你都得罪不起。你甚至不能得罪和领导关系好的人。十个说客不如一个戳客,这事儿你得往心里去了。”
徐今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的,我一向不惹事。”
黄友民笑了起来,说道:“咱们不惹事,但也不要怕事。有些时候,事情会惹上你。就像你这次,你认为你是在给你们经理背黑锅,甚至觉得你们经理是不是在整你,对吧?”
徐今想了想,说道:“也不算是整我。但我总觉得,姚经理是觉得我老实,好欺负,这种感觉挺差的。”
黄友民呵呵呵的笑了起来,说道:“所以我说你是个笨蛋。”
徐今也笑了起来,说道:“姚经理说了,会想办法把我弄下山。”
黄友民摆了摆手,说道:“这事儿不管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提。这次这件事了结了以后,也不要去问,就当做没发生过。”
徐今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领导就那么一说。”
黄友民转头看着徐今,又笑了起来。
“从这件事本身来说,你们经理已经给你说的很清楚了,按理说他不应该说的这么清楚的,毕竟阶层差的太远,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是最低那个阶层了。但你又说你把鹿血送出去了,我想他这算是对你有了好感,你把鹿血送给了他的父亲,还是以你父亲老朋友的名义,这事儿办的挺漂亮。”
黄友民说道,从屁股底下摸出一把蒲扇,轻轻摇了几下。
徐今又想了想黄友民刚才说的话,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
如果按照黄友民的划分,那自己确实属于第五阶层,和哪个领导关系都不好,也和其他工人关系不太好,就算是陈凤舞和张光第,除了每次学习的时候碰碰面,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黄友民却像是有意无意的说道:“这事儿要是不出意外,你们那个经理,该升了。至少也是平级调动到机关去,那也相当于升了。”
徐今有些诧异的问道:“作业区出了事故,他还会升?”
黄友民笑了笑,说道:“是出了事故,但他处理的好啊。如果他心地不坏,那对你以后的好处,是大大的。至少你下次求他办个什么事,他不会再像这次一样推脱了。”
徐今愣了半天神,没有想清楚为什么,但还是说道:“他如果调走了,我就更和他说不上话了。”
黄友民笑了笑,用蒲扇指着徐今说道:“你呀你呀!也对,你要是上赶着去巴结领导,那你也就不是这九龙山山主了。”
徐今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说道:“师父,我就是在想,我这山主的称号,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负面影响。我今天还对李胜利说,以后别叫我山主了。”
黄友民却又摆了摆手,说道:“这都不打紧,墙内开花墙外香嘛,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反正你记住,这次就算是黑锅,你也要开开心心的背了,要知道好多人想帮领导背黑锅都还背不上呢!”
徐今点了点头,说道:“反正我已经答应姚经理了,再东想西想的确实也没什么意思。”
黄友民笑着说道:“是好是坏,走着瞧吧!扣点钱就扣点钱,反正我觉得是好事,你也不要抱什么期望,该干什么干什么。”
徐今笑道:“我自己的事情都还弄不清楚呢,哪里还敢有什么其他想法。”
......
......
从监狱出来,徐今在烈日下又走了半个小时,直到遇到一个拉化肥的小货车,才搭车到了镇上。
还没走到集气站,远远的就看到刘明昊和陈晓东两人叼着烟,站在大门口对面的废弃库房门口向着公路上张望着。
看到满头大汗的徐今,两人扔了烟,兴高采烈的跑过来迎接他。
刘明昊接过徐今背上的包,笑着说道:“老唐打电话说你提前回来了,我前晚上回来的时候还在说,无笙嫂子在清江,你不早点溜回来,不被她生吞活剥了啊!你看看,果不其然。”
徐今抬脚预踢,刘明昊却“滋溜”一下钻到了陈晓东背后,笑着说道:“徐哥,你帮我赢了一百块,我给你买了包烟,放你床上了。”
说完却是一溜烟的跑进集气站去了。
陈晓东笑着说道:“徐哥,你回来就好了,老唐装病,不来上班,集气站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的,眼看着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徐今甩了个白眼给他,说道:“你们平时变着方的损人老唐,这下知道他的重要性了吧?”
陈晓东嘿嘿一笑,别过话头说道:“刘明昊那个王八蛋,一回来就要开局,还非得他坐庄,说每人赌十块钱,赌你会提前回来。我们都想着暑假了,你肯定得好好陪儿子,谁知道被他说中了。真气死人了。”
“你们怎么老上他当?上次老唐巡管被蛇咬了,明知道集气站大修不准请假的,你们也被忽悠着开局,结果呢?”
徐今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边说边进了站。
站上今天没有作业,除了仪控室两个值班的,其余人凑了两桌,在活动室吹着空调斗地主。看到徐今,都很是亲切,司机老王吆喝着大伙收了牌局,说是今晚会餐,每人出二十块,他去买菜。
徐今大手一挥,说道:“我来叨扰两晚,今晚我请吧。”
说着拿出两百块钱,差遣跳的最高的刘明昊去买菜。
刘明昊有些不情愿的出去了,剩下的人把徐今让到上首坐下,然后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七八双眼睛都盯着徐今。
徐今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几人说道:“你们整这么正式干嘛?”
老王看了看众人,开口说道:“我来说吧,老唐被打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担心健康村的人要围攻集气站,雷家三兄弟说了,这事没完,不要到钱他们誓不罢休。”
徐今看了看众人,有些无奈的说道:“作业区不是出面了吗?你们盯着我有什么用?”
大班的电工张长贵说道:“徐今,你又不是不知道,作业区领导就知道给县上去函,这县上要来处理,没个七八天根本来不了。你就想想办法吧。他们要是一堵门,我们都得吃方便面,你知道我有胃病,不能吃那玩意儿。”
陈晓东接过话头说道:“再说了小苏姐不在,就剩这几条枪了,战力值低到天怒人怨。徐哥你看看,老张快五十了,老王五十多了,刘明昊长的就一副挨打相,还有两个大姐,其余几个男的都跟我一样,也都是弱不禁风的,万一那三个棒老二冲进来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像老唐一样,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像个猪头一样。”
徐今看着众人,呵呵呵的笑了起来,说道:“集气站是国家财产,我就不信他们敢冲进来。再说了,我来的时候去了监狱一趟,拜托李警官给镇上派出所打电话了,雷家三兄弟不敢乱来的。”
正说着,却见仪控室值班的刘娅走到门口说道:“徐今,镇上派出所打电话,叫集气站负责的去一趟,我说你回来了,他们说叫你去。”
徐今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说道:“我去去就来。这事儿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协调协调就好了。”
到了派出所,却见吕忠云坐在桌子后面正在写着什么,长条椅上坐着一个粗眉大眼的壮汉,正是健康村三霸王的老大,雷振海。
看到徐今,雷振海微微有些吃惊,但转眼却又竖起了眉毛,恶狠狠的盯着徐今。
徐今却笑着对他招了招手,说道:“呦呵,雷老大吖,怎么就你一个人?振河振江呢?”
雷振海转过头“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徐今。
吕忠云抬头看到了徐今,急忙站起身,笑着说道:“徐哥来了,快坐快坐。”
说着却是急忙去拿杯子和茶叶。
徐今笑嘻嘻的拉过藤椅,在雷振海对面坐下,只看着他,也不说话。
吕忠云沏好茶,放在徐今面前,回到座位上坐下,笑着对徐今说道:“我们接到李警官的电话了,询问雷家三兄弟的情况。这不我想到他们最近表现的都还好,就集气站修路阻工这事办的挺不利落,这才请集气站的兄弟们过来,大家面对面谈一谈,有什么误解就消一消,毕竟都是长期在九龙山上的,说开了也就好了。”
徐今笑了笑,摸出烟来丢给吕忠云一支,自己又叼上一支,点燃抽了一口,却是也不开口,就笑嘻嘻的盯着雷振海。
吕忠云见徐今的脸色,也不好开口,只好又埋下头写了起来。
半晌,还是雷振海憋不住,说道:“集气站修路、建管线,咱也支持,但是凭什么从我家的柴山过?我那柴山上种了果树,那就得按照经济林木赔。”
徐今嘿嘿一笑,说道:“我今天来不是说赔偿的事情的。”
雷振海顿了一下,说道:“我们是打了人,又怎么样?打的又不重,都是皮外伤。他们是叫你山主,我们可没认的。反正你们不赔钱,我们就去集气站堵门。惹急了老子们,老子们连你一起打。”
徐今闭上口,只微笑着看着他。
雷振海有些发懵,见徐今不说话,也闭上嘴,只凶狠的盯着徐今。
忽然,徐今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的说道:“雷振海,如果是别人打人,那倒是没什么。但是你们三兄弟,可是蹲过大牢的。我明给你说,李警官打电话,就是我去找的他。我把话撂这儿,你要是敢再去集气站堵门,甚至打人,我就叫你们再进去吃几年牢饭。不信的话你尽管来,我这两天都在集气站。”
说完,徐今站起身,也没有和吕忠云道别,径直走了出去,回集气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