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的重大节日已无法满足两个热恋中的年轻人对见面的渴望,于是乎,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以及西方所有佛祖的圣诞日都成了石云岫溜出去约会的借口。令她惊讶地是,石亨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管束太多,大多时候,也不过是象征性地过问一两句罢了。
不觉间又到了九月十九日,这天是观世音菩萨出家日,各大寺庙照例举行法会,念诵《妙法莲华经》,香火旺盛自不必多说,石云岫谎称要去参加庙会,事实上打从今年起,她并没在京城内外的任何一座寺中焚香参拜。今日的她也是如此,来到了东市一家三层楼高,装饰得缛丽华贵,自称藏尽天下纯醪的“蓬莱酒楼”里寻乐子。
一楼大厅皆为散客,每日里从辰时到亥时都热闹非凡,往来者兜里银钱一定饱满,否则是付不起昂贵的酒钱的。此刻厅堂内可用人满为患来形容了。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些人都不是在喝酒,几乎所有人都望向正北方。按图索骥,可见一短须、鬓白的中年男子朝南而坐,面带得色,双目迥然有神的望着坐于其左右两侧的青年书生。
那些年少气盛、面冠楚楚的书生个个锁眉低叹,盯着老先生出的上联沉吟了大半天,也无法对下联,只好作揖认输,责怪自己才疏学浅,枉读十年寒窗。老先生对此局面甚是满意,一手捋须语重心长地说道:“无妨无妨,尔等年轻有为,来日方长嘛,这副上联是为了告诫各位不可骄傲自满,须知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众书生听后也只有唯唯应是的份,后悔方才不该因一二句戏言便要与人一争雌雄。正待众人四散之时,却不期然有人吟出了下联:雨滋春树碧连天。
循声望去,两位眉清目秀的男子正从楼梯上下来,对出下联的正是走在前面的男子,一身白衣胜雪,温润如玉,举世无双;他身后的紫衣男子体型较小,虽也俊俏过人,却带有龙阳之姿,显得过于柔美了。
“风送花香红满地,雨滋春树碧连天。呀,真是对的妙呀。”人群中已有人按捺不住的连连赞叹,“这位公子真算是我辈中佼佼者,折服对联实在是妙极。”
赞美之词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叫那老先生一顿气恼,苦心研究的对联竟被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参破,定要为自己挽回颜面。于是乎猛然起身,语带三分讥讽:“这一联本就是小试牛刀之作,公子会对上也不足为奇。适才老朽想出一妙联,不知公子可愿一试?”
罗绮淡笑不语,众人却在一旁推波助澜,他看向默默立于身旁的石云岫,石云岫觉得甚是有趣,微微点了点头,罗绮这才拱手作揖道:“既然如此,请教上联。”
老先生拿起桌上狼毫,用行书写下七个字:此木是柴山山出。那些书生刚一吟出此联,背后便传来下联:因火成烟夕夕多。
众人哗然,皆向后看去,一书生打扮的男子立于门口,脸上带着笑意,周身沐浴在阳光下折射出无数光晕。当石云岫回眸看去时,男子慢慢向内走了几步,正巧撞上了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她不由得全身都僵住了,直愣愣地转着头,一动也不会动了,却在心里不停的祈求着:可千万别让他认出来。
老先生确是一眼就认出了赵仲轩,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抢上去,一个劲地陪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了无数条小山沟,溜须拍马的本相显露无遗,“啊呀,赵大人学富五车、文采敏捷,老朽劣作怎敢劳烦大人金口,真是折煞老朽。”
赵仲轩和颜悦色的说这话,眼睛却往罗绮身边看去,“先生谬赞了,赵某不敢当。方才彦熙兄那一对才可算绝对,赵某还想请教一二,不知可否?”等到赵仲轩说完这些话时,人已走到了罗绮面前,而此时的石云岫悄悄地溜到了那些书生后面,作壁上观。
罗绮与赵仲轩四目相望,静定以对,仿佛两位武林高手在比试内功。众人一阵莫名其妙,这是哪门子比法?但还是不肯散去,戏已开锣,哪有不演之礼?
终于,赵仲轩走至桌前提笔挥毫,筋力老健、风骨洒落,笔法远在那位老先生之上。随着最后那一勾,上联业已写成:塔楼亮灯,层层孔明。
赵仲轩退至一旁,用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罗绮神情无变,一个转身笔已在手,寥寥数笔下联抒就,笔势狂放不羁,龙飞蛇走,众人中有大半不知写的是什么。赵仲轩上前一瞥,复又写下一上联:庭前花始放。罗绮仍用草书写出下联,堂下有人已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仲轩忽开口说道:“彦熙兄,这般比下去,恐怕也没个结果吧?”罗绮看向赵仲轩,问道:“依焕亭兄的意思是?”
“在下想请与彦熙兄同来的小兄弟评定一二,做个裁决。”话未落底下似揭开了锅,议论纷纷,这不是明摆着让自己吃亏吗?老先生忙上前在赵仲轩耳边低语,却被赵仲轩一口回绝,赵仲轩的目光一直在那群书生中逡巡,只见那个穿紫衣的少年左闪右避,企图躲开自己的搜寻,活像个做错事怕被抓到的小孩子。
既然当事人都不计较,众人也不再多言,于是乎大家都将焦点放在那位裁决者身上。石云岫几乎是被人推到桌前的,脚还没站定已然感受到两道炙热的光芒。在这场较量中,输者只可能是她,那两个男人,一个她不能得罪,否则她的秘密就有东窗事发之险,而另一个……她怎么忍心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
石云岫假装细细端详桌上的两幅对联,随后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道:“‘塔楼亮灯,层层孔明。’对‘荷塘扣藕,节节太白。’‘庭前花始放’对‘阁下李先生’。前联都包含着人名,后联虽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则又字字相对,十分巧妙。在下对对联不甚通达,实在看不出个前后高低。至于二人书法,在下倒是略知一二。赵兄的行书沉稳内敛,有容乃大,而罗兄的风格恰恰相反,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远去,不拘一格。这样看来,二人无论是在对联上还是书法上,都算是不遑多让了……”
石云岫尚自沉浸在自圆其说之中,但一心想要分个高下的两人显然对这敷衍恭维的语气极不满意,罗绮率先向门外走去,紧跟着的是赵仲轩。赵仲轩临到门口时,又转回身来,笑嘻嘻的扔下一句:“评的不错,甚是精彩。”话刚落人就不见了踪影,只余下石云岫与一屋子看客面面相觑。
没过几日,石云岫正闲坐在小红楼上绣花,彩香匆匆来报,说是赵仲轩在听雨轩做客,故老爷准许她下楼前去一叙。
石云岫心里一阵突突,差点扎破了手,真是冤魂不散的家伙,胡乱猜想着他此行前来的目的,莫不是来告发我的?不及多想,石云岫随便整了整衣衫就向听雨阁跑去。走到屏风处,石云岫慢下步子,定了定神,心中已打好一串腹稿,此时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可是一切皆在意料之外,偌大的客厅只有赵仲轩一人站在窗前,正凝视着那几株芭蕉树,并没有察觉到背后的石云岫。
石云岫的心绪平静下来,只要还没被哥哥知晓,一切问题都可从长计较。她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小女子来迟了,怠慢了赵大人。”
赵仲轩侧身看着她,上穿着淡黄通肩柿蒂形翔凤长衫,下面是一件花纱蟒裙,浅施粉黛,暗香盈袖,仿佛一颗深海明珠般耀眼夺目。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她,为何每次见她还是会被她惊艳到呢?这个女人,却有非同一般之处……
厅内安静的过分,石云岫等着赵仲轩发话,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赵仲轩走到桌旁坐定,伸手示意对面的一张凳子,一派温文尔雅,“在下原不知石小姐喜爱四处闲行,所以冒昧前来请石小姐一同秋游。”
石云岫弯了下脑袋,头上的金步摇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其实心里已把赵仲轩骂了好几遍,“倘若我不依呢?”
“无妨无妨,在下此次拜会,主要还是为上次酒楼不辞而别之事向石小姐赔不是,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名门闺秀独自一人留在那里,恐怕会是我此生做过最后悔之事了。”赵仲轩无疑是在向石云岫摊牌,他早已看穿了石云岫的男儿装,或许……他知道的更多。
赵仲轩满是闲情逸致的看向窗外,他口中的“不辞而别”自然是另有目的。那天他早就站在酒楼的门口,一眼便在人群里认出了她,但她却与罗绮在那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妒火中烧的他又不好当众发作,便想用“对联”来压倒罗绮,好让罗绮在她面前颜面尽失。没想到的是,平日里看起来虚承了其父位、爱逛烟花柳巷、不着边际的纨绔也有几下真功夫。
当他追出门外,欲给这小子一些警告时,罗绮压根把他的“警告”当耳旁风,仍是脚步不停地往前走,气得他直跺脚,突然间罗绮又转身回来,不忘送上一句临别赠言:“赵大人,听说您家姐如今生活拮据得很,靠缝补衣裳度日,怎么您还有闲情来酒楼呢?”要不是碍于街上行人过多有失颜面,他真想把罗绮揍个半死。
他忍着一肚子的气回到府中,转念一想,石亨早已明里暗里有意要将妹妹许配于我,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家世地位来看,我也是占尽上风的,又何必自寻苦恼呢。
赵仲轩总算平复了一些,可他作为男人本能的征服欲以及时不时钻出来的妒火一直在催动着他。自己将来的正妻,却在和其他男人吃饭作诗,无论如何,这口恶气他都咽不下去,最好罗绮有自知之明,知难而退,否则他必须给他几分颜色瞧瞧。
还有眼前这个女人,再怎样与众不同,也不能忘了伦理纲常,但若是告诉了她哥哥,定免不了一顿打骂;更要紧的是,女孩子家名声最为要紧,自己一张口,万一有闲杂人等有心传扬出去,石云岫清誉难保,这门婚事也就难以周全了。既然打不得说不得,赵仲轩只好吞下这口苦酒,亲自出马来规劝她了。
听赵仲轩这样一说,石云岫反倒不害怕了,料定了他只是想用这件事告诫自己,掌握两人之间的导向权。石云岫故意叹了口气,直摇着头道:“不提此事倒也罢了,说起来就有一肚子气,要不是你与罗兄撇下我而去,把我孤零零一个人晾在大街上,害得我回来晚了,被哥哥好一顿骂,到现在还禁着足呢,如今连小红楼都迈不出去,更别说什么秋游了。”
赵仲轩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直接把事情说出来,这倒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你与那罗绮……早就相识?”
石云岫圆瞪着双眼回看他,“是啊,他与我四姐夫是同窗故交,早年四姐姐出嫁,他去四姐夫家喝酒道喜,我们便有了一面之交,说过几句话。”赵仲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话虽说得过去,他又想起她女扮男装,隐瞒家人外出,且当时两人神色缱绻,显然不是寻常关系。他登时沉下脸来,语气加重了不少,“若是平常作伴游玩,身边怎会连个婢仆都不带,又何须女扮男装乔装改扮?看来,你是打算忽悠我到底了?”
石云岫伸出小手上前拉了拉赵仲轩的衣袖,撒娇似地说道:“焕亭哥哥,你不要误会。家有严兄,又恐隔墙有耳,我也是有苦难言那。”赵仲轩听到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又回头瞧见她眼里闪烁着楚楚可怜的神情,而那一双芊芊素手仿佛拥有着神奇的魔力,直往他心坎里的疙瘩处拽,硬生生把不平之处抹平了。
幸好他及时丢开了那双手,没有被一两句温柔细语打败。“你和他不过是见过一两回,就有了这般亲厚关系,还称兄换妹?我和你呢,自去岁寿宴相识,便常来常往,你却仍叫我赵大人、赵公子,难道我们之间竟生分至此?”
石云岫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中间又添了一层误会不是?您是家兄之友,才貌双全,身份尊贵,多少人高攀而不得,我也想向您请教些诗词,问些学问,奈何您每次来都是与家兄有事相商,书房禁地,岂是我可以随意进出的?有时虽得了空闲,有了谈话之机,可府中人多嘴杂,为了这重关系,我所言所行自然比不得在外头那样无拘无束。”
说着她倒了杯茶,用两只手呈到他面前,微弯下玉颈,歪斜着脑袋看着他,露出明眸皓齿,“所以呀,并不是小妹有意为之,实在是女儿家做起事来,诸多不便。焕亭哥哥,饮下这杯茶,原谅了小妹罢。”
果然是会撒娇的女人最好命,绝少有男人不吃这套的,赵仲轩在石云岫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露出比午后的阳光还温暖的笑容,握住那双端着茶杯的手,“好,这次饶了你,下不为例。”
石云岫笑容满面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与此同时,她悄悄地抽回了手,“嗯,下不为例。”只要漂亮的女人肯用微笑和撒娇去对付一个男人,那么几乎没有男人是逃得过的。秋游之事暂且按下不表,因为与之相比,另一件事显得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