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初八这日,京城上空炊烟不断,好似云遮雾绕,除了寺庙内施粥诵经,沿街也摆设了许多富户、官家的免费送粥棚,五谷的香味铺满了大街小巷。“过了腊八,就是年。”所以出来采买的行人从早到晚间络绎不绝,饿了也不必下馆子吃饭,就在那些施粥棚里吃上一碗腊八粥,更有甚者,自行带了大碗小碗的,连吃带拿,卯足了劲,好好占他个便宜。
赵仲轩刚主持完祭祀事宜,吩咐随从带了几份从苏州经大运河运过来的碧糯佳藕送去石云岫房内,自己则去了前院的大书房。还未走近,就听得算盘打得噼啪响,不用想,定是赵孟瑶在清算账目,发放薪俸。
今年是赵孟瑶第一次独自理家,往常坐在书房正屋位子上的都是赵仲轩,而她只能坐在一旁观望。赵孟瑶一甩算盘,将所有珠子拨回原位,扭动着微微发酸的脖子。早有贴身侍女南霜倒来茶水,又有人在后面捶背放松。她端起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杯小啜几口,舒服地闭起眼睛,享受着片刻惬意,却听得几声偷笑。
赵孟瑶不管不问,任由她们憋笑,不出一眨眼功夫,笑声已经肆无忌惮地漫过耳际,她缓缓睁开眼,问道:“你们笑什么?说出来我听听。”心宽体胖的南霜捂着嘴,笑声依旧挡不住地往外冒,她指了指赵孟瑶的身后。另一名身量娇小的丫鬟,唤作茵茵,早就替她搭起了腔,“您回头瞧瞧不就知道了。”
听了这话,赵孟瑶猛地一回头,原来在她背后给她捏肩的是哥哥。她的眼睛弯成了一轮新月,“怪不得她们要笑个不停了,堂堂赵大人竟做起了使女。”赵仲轩将纤长手指搭在妹妹肩上,“为妹妹效劳,有何不可?”说着他俯下身来,翻看堆了满桌的账簿,“怎么样?还应付得来吗?”
赵孟瑶双手环胸,颇为得意地昂着头:“有其兄必有其妹,我自然能把事办周全。”接着她便从左手边的一堆账簿底下抽出几张契约,“只是这些地契、房契这几年都没有任何进帐,是不打算收回来了吗?”
赵仲轩只瞧了一眼,就走到一旁坐了下来。南霜立刻到屋外命人搬来熏笼,放到赵仲轩脚边。“这是当初大姐出嫁,圣上赏赐下来的。皇字当头,管庄之人自是皇宫内人,虽赐予了赵家,也不好轻易更换掌事者。后来圣上成了太上皇,新任皇上可就不认这笔账了。所以呀,收成好与不好,都与我们无关。”
“皇家明明有那么多产业,怎么就这么点气度,契约可还在我们手里攥着呢。”赵孟瑶听哥哥一解释,自认为占理,心有不甘就直接说了出来,却遭来赵仲轩的反问,“难道你还敢去敲登闻鼓,喊冤不成?”立即变得哑口无言了。
这时茵茵端来两碗腊八粥,及时让赵孟瑶化气愤为食欲。她索性让南霜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契约收到匣盒里去,然后痛痛快快地喝下了整碗腊八粥。赵仲轩还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舀进嘴里。赵孟瑶见此情形,一改喝粥时的狼吞式,举止端庄地擦了擦嘴角,还是忍不住往椅子里就势一躺,砸巴着小嘴道:“你什么时候把那人送回去啊?”
“谁?”赵仲轩揣着明白装起了糊涂,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粥。“你明知故问!难不成哥哥还要留她一起过年吗?”赵孟瑶弯着脑袋,紧盯着赵仲轩的一举一动。
赵仲轩放下喝了一半的腊八粥,若有所思地回道:“嗯,这个提议不错。”一语既出,差点气坏了刚憋下一肚子有理说不出的赵孟瑶,她直接从椅子里窜了起来,“哥哥,你是不是中了邪了?她尚未过门,你怎可一味留她,何况此人居心不纯,水性杨花,竟做出逃婚私奔之事。依我看,直接退了这门亲事为好。”
见到妹妹气急败坏的模样,赵仲轩却不急不恼地端起半碗腊八粥继续喝了起来。“你就这么不喜欢她?”赵孟瑶冷哼了一声,“是。她实在太过分了。”
“是,她确实离经叛道,违背了女子该有的妇德。若退了这门亲事,她名誉自然难保。纵然生就了一副好相貌,日后也只会落得一个遭人唾骂、辱没家门、无法善终的下场,就连丫鬟仆役、贩夫走卒都能轻视她,把她彻底从神坛打落下来。可如此结局,不是我想看到的。再者,她不过是从心所愿,做了天下女子不敢违之事,这份勇气可嘉,反倒让人敬佩。”赵仲轩说及此勉强一笑,“只可惜,她不是为了我。”
赵孟瑶明白哥哥不是生气,不是怨恨,而是伤心。他的一腔真情,那个女人却弃之如敝屣。她耐下性子,坐到哥哥身畔,放缓了语气问道:“那依哥哥之见,要如何办?”
赵仲轩沉着性子,和煦地摇摇头,“对于她,我也是束手无策。但我不会放手。”赵孟瑶一手撑着脑袋,一脸不悦地撅着嘴,“你神仙般聪慧的人物,也会没有主意的时候。其实在我不知道她身份前,我挺替她打抱不平。没想到天底下会有那么巧之事。”
赵仲轩还想说些什么,茵茵在门口说了一句:“小姐,林家娘子来取薪俸。”赵孟瑶忙走到桌前,查阅账目,一边说道:“他们吃过饭,便想着来取银子了。请她进来吧。”
赵仲轩见妹妹理家已熟练许多,心下也算宽慰几分,便不再打扰她办理事务,起身告辞。临走前还是将那番话说了出来,“你得空多去陪陪她,她既几次三番来找你,也不必得理不饶人。”赵孟瑶捏起笔蘸墨,头也不抬一下,“你也别太惯着她。”
林家娘子进得门来,就糊里糊涂地听到这么一句,忙低着头给两位主子请安。赵仲轩出了书房,原本的计划是去探望石云岫,可实际上,妹妹的那句“逃婚私奔”的话还是让他心绪难宁。
连日来他虽派人好茶好饭殷勤伺候着,但他的目的是为了监视她,防止她与罗绮会面。方才妹妹询问他要把她留到几时,他若秉着私心,就真的不会再放她回家去,何况她也亲口承认那不是她的家,不稀罕、不想念的地方。但强迫她久留于此,况年关将近之际,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一来不合礼数,二来不知石亨会作何打算,三来又不知罗绮是否已经死心。
思来想去,他转身又折了回来,绕道去了自己书房,招来一名小厮,先前去罗家打探罗绮的动静再作处置。这不打探不要紧,小厮探回的消息着实让赵仲轩恼怒不已,同时坚定了那份私心。
而罗绮自凯旋后的第二日,便急着去找于少保,请求加入禁卫军。对于初征战场,且面对的是倭寇劲敌,罗绮能九死一生,取得战绩,可谓是少年英豪,将帅之才。于少保苦心经营的军事改革,也已卓有成效,正是用人的大好时机,但他犹豫再三,仍将罗绮拒之军营大门外,不允其加入。
罗绮甚为不解,望着于谦的面孔追问他原由何在,“于伯父,我无战功之时,您不肯应允,我无话可说。可如今我好不容易证明自己,为国效力,您为何推三阻四?”于谦穿着一身青木色宽长袍,深藏智慧的锐眼盯着细颈瓶里的一枝腊梅,嗓音温润:“大丈夫功名在身,何愁没有好去处。你离京数月,怎知朝廷局势早已乱作一团,人心叵测,蝇营狗苟,哪还有半点忠君爱民之心。比起待在旁人虎视眈眈的禁卫军,你更该去做的,是如何真正攘外安内,还大明一个太平盛世。”
罗绮看着他那张松弛的脸上眉头始终皱紧,从鬼门关转过一圈的他,似乎懂得了那些丘壑般隆起的皱纹、日渐下垂的眼袋,都是他整日为国操劳、心系百姓的见证,而那些文臣、宦官却总是另有他图,朝中人人结党营私,国家大事早已变成了利益之争。现在他多么渴望能与于伯父统一战线,并肩前行,可于伯父似是铁了心,要让他自立门户。
他试图把自己说的弱小无助,以打动于伯父的心,“我从小到大都是在您抚育之下,才免除万事之忧,可我终日蹉跎岁月,不知上进。现在不过是有了一点功绩,也是因为听了您教诲。我不愿再无所事事过完一生,不想躺在父亲功劳簿上享受富贵。于伯父,您就帮帮我,再多受些训教,以后,我一定会做个好臣子。”
于谦呷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终于长大了。罗通兄的在天之灵得此告慰,心满意足矣。不过阿绮,你要永远记住,无论遇到什么挫折巨变,都要保持一份冷静,揣着一颗公心。”
“是。”罗绮满脸欣喜地问道,“这么说,于伯父答应我加入禁卫军了?”于谦点点头,随即又严肃地看着他,“禁卫军皆是从原本的三大营中经过层层选拔,脱颖而出的精锐将士,不是只凭我于某人的一句话便可通行无阻,你若没有万全准备,恐怕连第一关都通不过。”
“于伯父大可放心,有了您对我的认可,比什么都管用。”罗绮眨了眨动物般澄明的双眼,走到于谦的面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于谦挥了挥手,难得的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好了好了,起来吧。我会让范广带你去接受考验。可路要怎么走,还是得靠你自己。”
腊月初八这一天,对罗绮来说,绝对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范广为进入禁卫军设置的难关,他已轻而易举地通过了。今天起了个大早,待祭祀完毕,他就去军营报到,领了衣牌和佩刀,因为过节气氛浓厚,不用进行操练,还特许放假一日,故而罗绮辰时三刻左右就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