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二章 梦醒时分(1 / 1)慕顺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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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带回来的包裹扔给了前来迎接他的卫琳,还未等卫琳张口说话,他早已兴冲冲地跑到佛堂问候母亲。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他有一件事关终身的大事需要抛开红尘俗事的母亲点个头,然后便可以马上去找个能说会道的媒婆,趁着这个喜上加囍的好日子,到石府上门提亲了。

一想到石云岫,他的心再一次激动地狂跳起来,走路的步子也更加轻盈。临别时的泫然欲泣,离开前的匆匆一吻,都让他从战场回忆到了现在,始终在脑海里盘旋。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要不是那一个卿卿佳人,那一桩亲事约定,他可能不会去到战场,也不会有打败敌人的勇气。

而今万事俱全,他很快就能兑现诺言。如果能稍微简略些三媒六聘的步骤的话,他可以早日在洞房花烛夜见到心心念念的姑娘,不必再煎熬上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那种滋味简直是在折损人的寿命。怪道总有那么多宋词小令问世,想来与他一般心境的痴男怨女不在少数。

而像罗老夫人这样将所有爱恨风月、男欢女爱落定为历史中的尘埃,不愿回看一眼的吃斋念佛之人,遇到儿子的终身大事,仍会难免世俗地慎重考虑、权衡过后才做出决定。屋子里香烟缭绕、光线暗淡,佛台上的滴水观音像洁白无暇,法相温柔,悲悯地微垂下眼裣,似在等待着众生悔悟前尘。炉内的三枝清香已燃烧过半,檀香味混合着陈旧、雕镂精巧的黄花梨木头的味道,着实让人有种恍惚而超脱世外的错觉。

罗绮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着与自己相对而坐的母亲,手里不停地捻动着佛珠,微闭着那双曾经满怀爱意地望着自己丈夫的丹凤眼,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许久未能好好看着母亲,以为她还是自己记忆深处的模样,彩绦罗衣,明眸善睐,削肩素腰,绰态风姿,彼时的他一直觉得母亲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女人。

大概在三年前,罗老夫人彻底更换了衣着和生活方式,深居简出,谢绝宾客,甚至遣散了那些买回来的仆役,只留下几个家生仆帮忙料理庭院和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自己则专心致志地呆在这个小佛堂里诵经礼佛,闭门于青灯黄卷,极少能有机会在家中其他地方看见她,即使对于罗绮的事,也很少亲自过问。

罗绮就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成为了罗家的一家之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要不是有于谦的督管,估摸着他早就过上了天高海阔任鸟飞、秦楼楚馆任君宿的浪荡生活。此时的他看着眼前这位穿着缁衣布鞋,卸去了胭脂红妆的带发修行人,不见了惊艳卓绝的外貌,却另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罗绮只觉得恍如梦中,像是看到了一个人的另外一生。脸上瘦得只剩下了凸起的颧骨,原本的丹凤眼也因此显得大了许多,常年不见太阳的缘故,皮肤变得更加白皙,但没有血色,颀长的身材套在宽大的衣袍里,看起来越发的瘦长,使人产生冷淡不可亲近之感。

约在香快燃烧殆尽之际,罗老夫人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带着某种慈祥,但看不出悲喜,她轻启唇角,“阿绮,虽说婚姻大事,本该由父母做主,但此等愚孝,你父亲已做过一次,大可不必。有即是无,无即是有,到头来,万物皆有也是一场空。凡事不应强求。”

罗绮听着类似佛家的揭语,明白母亲是因为付出过的锦思花情,到最后不过是一个人的似水流年,随着尘封的一幅画而梦醒。那是在母亲不理俗事一个月后的事情了,他偶然到了父亲的书房,那个眉间一点红的画中美人平摊在书桌上,身上已落了不少灰。

这幅画他小时候就看到过一次,印象颇深,但没有留意到原来旁边有几句题词,看笔迹可知是出自父亲之手,“秋来晓染霜林醉,赢得满衣泪。绮罗断、西风扫。年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棠梨映白杨,死生别离处,哪管为谁消瘦?”

他一眼看出这是一首为心爱人所作的藏头诗,情真意切,带着万千种不舍,唏嘘不已。他一下子想到母亲看见这幅画时颤抖的双手,满眼里的难以置信。

罗通与她举案齐眉,轩窗画眉,外人眼中的郎才女貌、夫唱妇随,一起度过了百暮千朝的绵长岁月。谁知那段露水旧情一直藏在罗通的心田,那张画像上的一抹红成了他心头永远抹不去的朱砂痣,那个名字是他处心积虑唤了一辈子的想念。

“母亲,如此说,您同意了?”罗绮避开不提父亲的事,试图让母亲转到他的事情上来。罗老夫人却摇了摇头,“你与那石家小姐怕是好事难成。以前石家就瞧不起罗家,如今罗家势单力薄,门可罗雀,更不会与你结亲了。”

罗绮急着解释道:“我现在是禁卫军了,将来定可以封侯拜将,不会比石家差。”罗老夫人仍是摇了摇头,“此等后话,无人在乎。阿绮,你若真心要娶石小姐,我不会横加阻拦,只是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伤害自己,更不要怨恨石小姐。”

罗绮点点头,“孩儿记下了。”罗老夫人再次闭上了眼睛,轻轻说道:“你去吧。”罗绮起身告辞,想起今日乃是腊八,便问了一句,“母亲可吃过了腊八粥?”

“早起时吃过了,和往年味道一样。”罗绮下意识地看了母亲一眼,发现母亲的嘴角向上扬了扬,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平静。往年,父亲在世时,总喜欢在这一天,晨起煮腊八粥。

罗绮带着母亲的答案走出了佛堂,空气里隐隐飘散着腊八粥的香味,勾起了他的味蕾,便往厨房走去。他一边绕着抄手游廊,一边想着母亲的话。对于石家人,比起不管窗外事的母亲,他自然了解得更加清楚,不过为了石云岫,他必须鼓起胆量去闯一闯。

罗绮天真地以为人定胜天,他和石云岫情投意合,往来多时,有玳瑁簪子为证,即使石亨再不同意,即便为了维护石家的体面,也不得不做出让步。当他满心欢喜地将要付出行动的时候,半路冲出来个卫琳,拉住他的衣服,急急说道:“大事不好了,石小姐早就定亲了。”

罗绮一时之间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笑了一笑问道:“你说石云岫定亲了?”卫琳点了点头,脸色凝重无比。“和谁?”罗绮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反抓着卫琳的衣领问。

“赵仲轩。”三个字一出口,罗绮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的手缓缓垂落下来。原来一切早就算计好了。赵仲轩举荐他抗击倭寇时,就应该想到了。只是那时他一心留在石云岫身上,筹划着远谋,对赵仲轩这个自作多情的情敌并未放在眼里,他实在是太过自信了。

他举步向前,却茫然不知该去何处,卫琳在后面喊住了他,“少爷,你去哪?”罗绮凝视着前方,随手指了指,嘴巴只是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他的脚底好似有东西黏着似的,怎么走也走不快。

卫琳三两步就赶了上来,陪他一起慢慢走着,生怕他会有什么意外。越往前走,离厨房越近,厨娘金桂和她那可怜的聋哑女儿希萍正在院子里辗转腾挪,施展着她们这辈子最为拿手的本领,整个厨房就是她们的天下。金桂忙着添柴生火,希萍则负责烧菜煮饭,多年来的配合已臻于天衣无缝,只是对于生性爱热闹和唠叨的金桂来说,多了几分寂寞。

希萍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另一只手握着锅铲不停地翻炒着,她正要转身去拿油盐酱醋,就看见了罗绮和卫琳朝这边走来。她惊讶地同她娘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手势。金桂赶忙从灶台后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平日罗绮鲜少踏足这个小小的院子,除了得到什么稀罕物,要金桂帮忙煮给他吃。

所以金桂只当是寻常时候,肥胖的身躯一摇一晃地由三寸金莲吃力地往前挪动着,和善的脸庞上皮肤有些松弛,往下耸拉着,嘴唇厚厚的,尤其是下嘴唇,像是一条肥肠挂在那里。她的样子虽然看起来有点滑稽,却让人也莫名地产生亲切感。“阿绮少爷,你今天又带什么新奇玩意儿来了?”

罗绮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目光呆滞地径直往前走去。金桂诧异地看向卫琳,卫琳无可奈何地送了耸肩膀。三个人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硬生生撞在了柱子上,额头顿时一片青紫,还差点打破了鼻梁。三个人才抢上前,又是给他止鼻血,又是给他剥鸡蛋敷在额头上。

希萍没有见过少爷这副模样,被吓得花容失色,一对柳叶眉也皱成了波澜起伏的山壑,不停地用手势询问罗绮发生了什么事?罗绮躺在铺着旧棉被的藤椅里,鼻子里插着一截大蒜头,额头已肿起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包,卫琳正给他小心地敷着鸡蛋。这一撞终于使他清醒过来,他朝希萍勉强地笑了笑,边说边笨拙地比划着手势,“我没事,想事情入了神,不用担心。”

金桂站在灶台前接替女儿掌勺,她单手叉腰,动作娴熟老练,大有名厨的架势,听到罗绮的回答不屑地摇了摇头,“阿绮少爷,你这话可骗不了我这个老婆子,我是看你长起来的,难道不知道你的脾性?”

卫琳憋着笑,罗绮见瞒她不过,只好说道:“好婶婶,知道你神通广大,先给我盛碗粥来,我饿了。”金桂让女儿去盛粥,把烧好的菜放到一个食盒里,一边嘀咕道:“老夫人不理家,你又成天不着家,这个家没个女主人,太过冷清了。”

一句话把气氛瞬间打入了地狱,一旁的希萍仍在用鸡蛋轻柔地按摩着他的伤处。卫琳忙囔囔着也要喝粥,故意弄出大动静来盛粥,还差点把粥泼洒出来。希萍看着他那副狼狈样,乐得眼睛弯成了一条线。金桂看在眼里,洞悉了一切,只是她想不到,像少爷这样一表人才也会有为女人烦恼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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