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岫也听到了不堪入耳的声音,手握成拳,脸色铁青,她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才会不顾一切地跑来救他。他哪里需要救,他简直无药可救。
石云岫愤然转身离去,卫琳赶忙追上来,小心翼翼地说道:“石小姐,您先别急着走,说不定……说不定是秋姨搞错了,那里不是还有间屋子亮着嘛?”石云岫冷哼了一声,“卫琳,事实摆在眼前,你用不着替你那位风流成性的主子辩解。”
卫琳沉默地低下了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石小姐,少爷是不是让您很失望?”石云岫没有回答,只是苦笑,觉得嘴里涩得发干。她看着笔直站立的如劲松一般的卫琳,却沮丧地埋着脑袋,心里不禁同情起他来,花花公子凭什么配有这样尽忠职守的手下?真是难为他了。
石云岫大力拍了拍卫琳的肩膀,提高了音量,“你去把那扇门踢开,用力踢。”起初卫琳抬起头来愣愣的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接着他咧嘴笑了,点了点头,跑过去使劲一脚踹开房门,顿时觉得舒坦不少,同时他还听到了女子的惊呼声。循声望去,一个女子**着身子,背对着他柔若无骨般的趴在床上,看见有人进来,忙扯过衣服遮盖自己,却被罗绮抢去,大手一挥,那薄纱委然落地。
罗绮穿着一件玄色直裰,看起来神清气朗,全无昨日的颓废,正倚靠在床头,一只手搭在蜷起的腿上,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只毛笔,似笑非笑的说道:“阿琳,来的正好,快来瞧瞧,我刚画的梅花可好?”
卫琳这才发现那女子裸露的背上有一枝独秀的梅花,琼苞蕾蕾,着实可爱。卫琳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石云岫一眼,石云岫已端坐在床对面的桌子旁,眼睛始终没有看床上的男子一眼。
“卫琳,你先带她出去。”卫琳捡起地上的衣服,让那女子穿上,女子瞟了石云岫一眼,青楼中的女人都练就识人的本领,只要她们看到对方的穿戴、佩戴的饰品、脸上和手上的皮肤纹路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穿好衣裳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向罗绮抛了个媚眼,身子紧贴上去,含笑道:“公子若是需要我,知会一声便是。”
罗绮捏住她的下巴,在她鼻尖上轻轻点了一点,揶揄道:“美人,我很快就会去找你。”卫琳看着两人调情的姿态,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厌恶地拉起女子,“还不快走。”
“这么用力干嘛,人家会走。”女子一甩头,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卫琳跟着走到门外,随即关上了两扇门。屋子顿时变得格外安静,两人各据一方,闭口无言。
罗绮双手撑在床上,仰头望着床顶上的鲛绡帐,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真好,他又闻到这熟悉的香味了。曾经她依偎在他怀里以至于离开她那么久,那股香气却总是似有若无的萦系在鼻息之间。
从进门到现在,石云岫都没有看罗绮,她不是不敢,她是害怕,怕自己还会动心,怕自己还会为他流泪。有时候真觉得女人是多么愚蠢,那个男人明明不再与自己有关系,你却不能一笑而过,非要与他纠葛不清、爱恨痴缠。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动得剧烈,仿佛整间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这让她难以忍受。到底还是她率先开口了,“回去自首吧。你是将门之后,只要投案自首,应是可以从轻发落。”
罗绮轻蔑一笑,“呵,可笑,我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强抢良家妇女,为什么要去自首?”他转头看向她,突然有些恍惚,男装打扮的她使他想起从前的快乐时光,他清晰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穿男装时的情景。
那一日是二月十九,他如约来到广济寺的门口等她。因是观世音菩萨的圣诞日,香火比往常旺盛,罗绮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搜索。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低沉着嗓音道:“兄台,可知我是谁?”
罗绮嘴角扬起,轻轻握住那双手,“在下罗绮,久候石小姐。”说着回眸去看她,石云岫笑吟吟地和他对视,双目似一泓清泉,叫人移不开眼,频频引得众人侧目。人天生爱好美的事物,这样一对郎才女貌的可人儿自然会特别受人关注的。
可他发觉石云岫穿的竟是一身男装,满头乌发用一根簪子束起,前额并未罩着网巾,露出了可爱的美人尖,腰间系着一条玄色长穗绦,脚蹬黑色短靴,看起来的确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罗绮不禁苦笑,原来众人看他们二人的原因是如此荒唐。
“你笑什么?”石云岫不解地问道,罗绮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陷入回忆太深,真的笑了出来。他定了定心神,咳嗽了一声,冷冷回道:“没什么。”气氛再次变得尴尬无比,不知该如何收场?
石云岫从椅子上跳起来,终于看向罗绮,只不过她并没有流泪,而是带着愠怒的神情,“你难道真要去寻死吗?你有没有为罗家想过?”罗绮把脸转向一边,面无表情地抛出一句:“罗家人都死光了。”石云岫走到他面前,神色稍稍缓和一些,“你还活着,罗家就有希望,不是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人还未死去,世界还未崩塌,一切都是生机,未来就有希望。这是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可做得到的又有几人?这就是我们知晓那么多的道理,仍然过不好一生的原因吧。
罗绮回过头来,本欲开言,恰好两人四目相对,话到嘴边却又停下了,在那瞬间虽不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却也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错觉。两人同时撇开脸去。罗绮心里明白,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他有些害怕,怕自己还会动心,怕自己忍不住说出实情。
先前他能那么毅然决然侮辱她、舍弃她,是和极度的绝望搏斗过后,才下的很大一番决心,这样的狠心,他无法经受住第二次。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更何况他必须为死去的亲人复仇,为了复仇只能牺牲掉自己的爱情。就像于伯伯曾对他说的那样,“岂可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
牺牲就意味着放弃,只是这样的牺牲会不会造成终身遗憾?——不过人生难免不留下遗憾。
“希望?只要你哥哥石亨在世上一天,把持朝政一天,罗家人就永远死不瞑目,罗家就无出头之日,就连朝廷也不会有太平之日。”罗绮的声音越说越响,说到最后一句时,石云岫急忙捂住他的嘴,朝门口瞭望,没好气地道:“不要胡说。”
接着她慢慢放下手来,一脸正色的看着他,“相信我,一定会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但要从长计议,昔年一代国君勾践为复国,尚且作为人质留在敌国,卧薪尝胆十年之久。你现是带罪之身,当务之急要想一想,如何减轻罪名,让自己脱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好好活下去,才有打败敌人的可能。”
望着这样一双真诚恳切的眼睛,无论是谁都会愿意相信她的话的,罗绮差点就动摇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心绪不安地走到桌旁,带着几分嘲讽道:“石小姐可真会安慰人。”
“我若是把石亨杀了,你还会心平气和与我说话吗?”石云岫心上一颤,没想到罗绮会顾念自己的感受,他是在担忧以后会去怨恨他?石云岫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世上不止你一人恨他,越是身居高位之人,危险也就越多,想巴结他的人一定不少,可想杀他的人也是不遑多让。”
罗绮一言不发,漠然地望向窗外,烛光刻画出他坚毅的侧脸,石云岫坐在床沿边上,继续说道:“你不用顾念那么多,其实……我与他并无血缘关系,他救了我一命,抚育我长大,可我无法真正感激他,甚至很想恨他,因为是他亲手拆散了我们。”
罗绮震惊地转过脸来,原来他的忧虑是不存在的,那么他也就用不着背负愧疚之心了,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罗绮不由得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叹道:“我这个笨蛋,应该早些问清楚。”
石云岫低头摸着细软光滑的锦被,幽幽道:“我不愿告诉你,是怕你会嫌弃我的出身。”她有她的尊严,没有人愿意把丑陋的伤疤揭露给喜欢的人看。罗绮款款走到石云岫身边,没想到她内心那么脆弱敏感,他的心隐隐疼痛,摸着她柔软的发,柔声道:“难道我是这般势利之人吗?不管你从前出身如何,现在恐怕是我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