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明秀看着强颜欢笑的石云岫,不禁有些心疼,她抱住石云岫安慰道:“傻孩子,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何苦自怨自艾,不放过自己。”石云岫浑身为之一颤,这句话明明想在自己耳畔,却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叩击心扉。她想起来,母亲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说话时的姿态如同此刻一般,不同的是母亲是含着热泪诉说的,那时她睁大眼睛听着,似懂非懂,只知道抚摸母亲的背来安慰她。现在她已完全懂了,母亲亦已不在了,她的眼中满是泪水。
“多谢嫂嫂开训,我会牢记在心。”石云岫不知道此刻钱明秀也默默流下了眼泪,她从不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落泪,可这一次,她无法抑制蔓延的情绪,只好随它去了。
书上常把女人的眼泪形容成珍珠,晶莹剔透,“泪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有着楚楚动人的娇艳,“梨花一枝春带雨”,勾起男人们无限的爱怜。殊不知女人的眼泪多半因男人而堕。
成婚的日子很快到来,天还未大亮,赵、石两家早已忙开了,仆人们进进出出奔走个不停,都在为大婚做最后的拼搏,不过人人都是喜笑颜开的做着事。石府的厅堂里置放下了嫁资,等着客人们前来观看兼品评。
石家本就富贵簪缨,如今主君石亨又是权倾朝野、深得圣上宠幸的忠国公,嫁资岂会寒酸,光是绸缎衣料就摆放了十大箱子,且用上等檀香熏过,金银首饰,铜盆器物,瓷器杯盘等物什上都披挂着红色绸线,这派头十足够得上是十里红妆了。
石云岫的闺房内自然是最热闹处之一了,几个年龄稍长些的婶子正在为石云岫梳妆抹粉,口中还不停指挥另外两个小丫鬟准备下凤冠翠钿等饰物,紫菀则在一旁打点石云岫需要带去的物品。
石云岫被众人摆弄来拨弄去,心中叫苦不迭,何曾会想到当新娘子要这般麻烦。一大早就被从被窝里拽起不说,到现在是水米未进,肚子早就饥肠辘辘了。石云岫吩咐紫菀去厨房找些吃的来,却被那几位婶子硬生生拦下了,说是要她暂且忍耐片刻,最要紧的是要打扮体面了,打扮不好,会丢了脸面。这帮妇女还一个劲地要向石云岫传经授道,与她讲那婚礼上重要的礼仪,应当注意些什么,忌讳些什么,越说越起劲,唾沫横飞,几乎要把她淹死在口水里。
石云岫生无可恋的干脆闭上了眼睛,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忽然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碰了碰她,并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姑姑,给你吃糖。”石云岫一睁眼就瞧见石彪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而自己的腿上则多了一把喜糖。
石彪,字亭晟,是石亨的小儿子,也是石家唯一的男丁。原本石亨还有个儿子,叫石后,从小过继给了钱明秀,因是石家第一个男孩子,自然娇宠惯养,宠爱有加,也被寄予了无限厚望。这就种下了祸根,待石后长到十三四岁时,越发变得恃宠而骄、任性妄为,谁的管束都不服,终于在一次野外狩猎时不听众人劝说,强行骑快马恣意驰骋,结果摔下马来,当场吐血身亡。
丧子之痛对石亨打击极大,一连好几天都辞朝在家,石后的两位母亲钱明秀和玉屏也是天天以泪洗面,隔了一年,那时石云岫刚来石家不久,二姨娘玉屏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就是眼前的石彪,石彪的降生给石家重新带来了生气。
石彪与他死去的哥哥完全不同,是个聪慧活泼、待人有礼的可爱孩子,他那张粉扑扑的圆脸十分讨人欢喜,眼睛虽不大却格外炯炯有神。现在他正用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姑姑,石云岫拿起一颗糖果笑问道:“小石头,你真的把糖果全都给姑姑吃吗?”石云岫是看着石彪长起来的,她常陪伴他玩耍,给他讲民间有趣的故事,所以两人感情甚好,她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小石头”。因为他刚学会走路那会儿,总要磕到自己的头,可他很少哭,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石彪眨巴眨巴眼睛,用力点点头,“姑姑,你今天好看得和仙女一般。”此话一出引来众人一阵欢笑,石云岫的心情也因小石头的到来有了好转,她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是粽子糖,有松仁和玫瑰的清香,顿时甜香满口。
紫菀逗趣道:“小二爷,你可知道姑姑今天为何这么好看?”小石头嘴里含着石云岫递来的糖果,口齿伶俐地答道:“我知道,姑姑今天要成亲了,要做新娘子。”其中一个脸上带着雀斑的婶子调笑似的连连称赞道:“哦呦,瞧瞧,我们小二爷什么都懂呢。”紫菀原想继续逗小石头,却被另一个身材瘦小的小丫鬟抢了先,“小二爷,可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
小石头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的背起诗来:“《诗经女曰鸡鸣》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老师说过,这是写成亲后新婚夫妇的生活画卷。”他挠了挠额头的小碎发,歪着脑袋问石云岫:“姑姑,是不是你以后要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喝酒,一起玩耍,一起到老了?”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哄笑,石云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她们一起发笑。诗经是她到石家后才学会的,上面那些动人心弦的句子,写尽了爱恨悲欢,于她却有如海市蜃楼的梦幻泡影,在真实中透着不真实感。今夕何夕,要如何才算一辈子,时光终有一天会把所有都冲淡,又何必执着于地老天荒,但愿岁月静好。
正当众人一片欢声笑语到兴头上,忽见门外来了二姨娘玉屏,手中牵着石柴碧,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坎外,没敢跨进来。这两人倒真是稀客,平常只呆在自己住的小院子里,极少出门走动的,也不太与府上其他人来往,尤其前一阵子二姨娘玉屏刚生产完,给石家又添了一位千金,出了月子后身子依旧病怏怏的,消瘦了不少,大夫只说是脾虚体弱,血气不足,开了副益气补血的药方子,又配了些八珍益母丸来吃,连续经过几个月的调理修养,总算有了些起色。
玉屏的脸色尚有些发虚苍白,她五官寡淡,带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小家碧玉,又自有一种淡淡哀愁,咋看不似是个大户人家的二姨娘,倒像是个离尘绝世的出家人。她一直贪婪而又怯懦的盯着石云岫身上穿的衣服,碧玉簪冠红嫁衣,衬得石云岫肌肤如玉,那抹鲜红是她这辈子都无法穿得着的。
石云岫见状,忙把二人请进屋内,“二姨娘身子才好些,就急着下地了,该好生歇着才是。”“我不打紧的,已经无碍了,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岂能不来祝贺。”玉屏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石彪走到玉屏身旁,有模有样的抱拳作揖,“向二姨娘请安。”玉屏微微点了点头,拉住了小石头的手,便不舍得放开了。虽则是亲生骨肉,又同在一府内住着,每年见面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怎叫做母亲的不去思念。
小石头仰起头好奇的打量着二姨娘,他尚在襁褓中时便交由钱明秀亲自抚养,并不知亲生母亲另有其人。站在玉屏身侧的小阿碧扯了扯母亲的裙子,她不喜欢母亲对其他孩子如此亲昵,即使小石头会陪她在后花园抓蝴蝶、荡秋千,是她唯一年纪相仿的小伙伴也不可以。小阿碧不满的撅起樱桃小嘴,瞪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哥哥。
紫菀从桌上抓来一把花生干果,满脸含笑着塞到小石头手里,二姨娘的手似断了线的风筝落了下来,紫菀俯下身在小石头耳边低声说:“你把这些好吃的送给妹妹。”
小石头依言双手捧起,递到小阿碧面前,讨好似的说:“妹妹,给你吃。”小阿碧白嫩而红润的小脸一扬,不去理会,玉屏接过小石头手中的东西,对着女儿说道:“哥哥给你吃,怎么不拿着?”
那几个婶子在一旁嘀嘀咕咕,时不时用眼睛瞟一眼玉屏,两个小丫鬟凑热闹挤在一边听着。“阿碧许是不爱吃这些,我这儿有糖果,阿碧要不要?”石云岫蹲下身,拿出一颗粽子糖晃了晃,小阿碧本就喜欢漂亮姑姑,见她手里又拿着糖果,便弯起嘴角露出了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腼腆的伸出小手来,石云岫却收起了糖果,坏笑道:“你还没有叫我呢?”
小阿碧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小姑”,石云岫爱抚的摸了摸小阿碧的脸颊,“乖,再与哥哥握个手罢。”小阿碧看了看小石头,又看了看石云岫,石云岫朝她挤了挤眼睛,又往小石头那儿努了努嘴,小阿碧终于伸出手,与小石头握手言和了。石云岫这才把糖分给了小阿碧和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