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写的奏本虽可直接送到会极门，由皇上批示，可吃尽苦头又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皇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拥有无上权威、意气风发的天子，变得性格温良到几乎胆怯，一并丧失的还有他干纲独断的能力，凡事都依赖大臣，总要先问问徐有贞这位内阁首辅的意见。

这样一来，徐有贞得了皇上的信任，更加嚣张跋扈了。不再只是暗地里瞧不起他和曹吉祥，如今已然是“光明正大”的刻意诋毁了，惹得皇上对他二人有些不满。此次赵仲轩上书罗绮一事，定会经过徐有贞这一关，倘若他插上一脚，和赵仲轩一同上达天听，徐有贞就会和他唱对台戏，提出反对意见。那便只能怪徐有贞自个儿没有眼力劲了，伴君如伴虎，此时皇上的倾心委任不知能到何时，可皇后娘娘是患难与共过来的枕畔人，休妻容易，休一国之母就不易了。

石云岫是他们赵家明媒正娶的长媳，将来是赵家当家主母。平素皇后宅心仁厚，宽宏大度，不涉政务，可也极为看重门族，当初还特意召石云岫进宫面见，亲自把关。待一番交谈后，皇后连连称赞，深感欣慰，并说等石云岫嫁过去之后，要皇上封赏个诰命夫人。

这一事件已非为家事，乃是国事，徐有贞若是驳斥了奏本就等同于不给皇后娘娘面子，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日后徐有贞的官途就难以预料了。

总之，无论棋局的下一子落在哪里，对他石亨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石亨慢慢端起桌上有些微凉的茶水，呷了一口，清甜解乏，只觉滋味甚妙。

夜色沉沉，楚天辽阔，因为是残冬时节，这片茂密树林里的树大多是光秃秃的，看起来像垂暮之年的老者，孤寂而宁静。就在这些林木深处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野外的冬夜原本就寒冷非常，而那里的肃杀寒意似乎更深。虽然升起了一个大火堆，仍抵挡不住凛冽寒风刺骨袭来。

一胖一瘦两个身着官服的解差挤在火堆旁一面搓着手取暖，一面抱怨起天气来，“他娘的，今年冬天也太冷了，老子刚才撒的那泡尿，估计都已经结成冰了。”先说话的是其中那个胖子，皮肤稍黑，因外形原因看起来憨憨的，随后他取下腰间的酒囊猛喝了一大口。

瘦子缩成一团，紧挨着胖子藉以挡风，相较之下，形成鲜明对比，胖子一身横肉向外膨胀，鼓囊得都快要撑破制服弹出来了，而瘦子就像是粒被榨干了水分的干瘪葡萄干，被风一吹就可以不见。

他哆嗦着嘴道：“你也不看看今年是什么世道，皇帝老子换人做啦，这天能不跟着变一变嘛。”他看着胖子粗大的喉头猛烈滚动两下，便拍了拍胖子的大腿，“你给我留一口。”胖子还算义气，没有继续灌酒，直接把酒囊递给了他，瘦子两手抓着就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胖子忽然有些伤感，叹道：“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舒坦日子不过，偏偏要来这里受罪。老子图啥呀？”瘦子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咂巴咂巴的回味着浊醪余香，“嘿，图啥？还不是图几个银子。”说着他用手肘撞了撞胖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压低了嗓子接着道：“要不就在这结果了那小子，如何？”

听了这话，胖子的眼睛不自觉的越过那堆火苗，看向不远处正靠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下双目紧闭的罗绮。出发前，上头特意派人来叮嘱过，“看准时机，做掉罗绮。”

眼下月黑风高，四面无人，确乎是下手的好时机。可不知为何，胖子下不去手，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虽是朝廷要犯，流放边塞，生死本就不定，但好歹是人命一条，与自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沾上了别人的血，怕这辈子都过不安宁。

瘦子瞧他沉默不说话，直直地盯着犯人看，就知道他是胆小怕事，没胆量杀人。于是便得意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狡黠一笑道：“送走一个人不一定要见血，还有其他办法。”

胖子僵硬地转过头来问他，“什么办法？”瘦子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酒囊，胖子立马领会过来，不禁瞪大了一双眼珠子，他猛然意识到眼前弱不禁风的瘦子却是如此的心狠手辣。瘦子以为他是被吓破了胆，更加瞧他不起。

他歪斜了下嘴角，从怀里取出一包白色粉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倒了进去，塞上盖子后使劲摇了几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做完这些后就把酒囊塞到胖子手里，“公平起见，我投药，你来给他喝。”

胖子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拿起混合了毒药的酒囊，鼓足勇气走到罗绮跟前，可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他索性把酒囊丢到地上，放大了喉咙说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可别冻死在路上。”

罗绮仍旧闭着眼睛，胖子见他一动不动，便用力踢了一脚，心内狐疑不会是真被冻死了吧。罗绮身上衣衫单薄，一路上又风餐露宿，没吃过一顿热饭，面容肌瘦不少，蓬头乱发似是鸟窝，一双手像是泥塑起来的，完全看不见纹路肌理，实在是惨不忍睹。

胖子绕着罗绮走来走去，还是看不出是死是活，定了定神，他弯下腰去试探罗绮的鼻息是否有气。就在他刚弯下身子，还未触碰到罗绮的刹那，罗绮忽然睁开眼睛，那神色不见悲哀，也没有消沉，而像黑暗中见到的孤狼的神情，凶狠深邃却坚定不移。

胖子被那双眼眸震慑住了，吓得急忙收回手，跑了回去。瘦子透过火光，看得一清二楚，鄙夷的笑出了声，但他没有看到方才罗绮冷峻到吃人的眼神。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屠夫要做的就是给他来个痛快。

事已至此，只好由他亲自出马了。瘦子快步走到罗绮面前，看也没看他一眼，捡起地上的酒囊，拔了盖子就不由分说的往罗绮嘴边送去。

罗绮还是闭着眼睛，可和土地颜色没什么区别的手上紧捏着一根簪子，那是石云岫送给他的玳瑁簪子，他一直贴身藏着。现在深陷险境，只得用它来求生。大丈夫一死又有何难，可他不愿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如此窝囊，他要活，即使是苟活，也要活下去。所以他再次睁开了眼睛，瞅准对方的心脏，欲生死一搏。

就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冒了出来，“喂，打扰一下，请问二位解差官，上面给了你们俩多少银子买一条人命？”

这次瘦子显然也吃了一惊，他停止了手上动作，站起身来警觉地四处张望，本就胆战心惊的胖子慌忙跑了过来，指着黑魆魆的树林，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会是……有鬼吧。”瘦子斜睨了他一眼，“别瞎说，这世上哪儿有鬼。”

“哈哈哈，这世上当然有鬼，但你们肉眼凡胎，看不见罢了。”声音缥缥缈缈，恍恍惚惚，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响在树林深处。

胖子着实被吓得不轻，腿肚子打颤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对着空气不停叩拜，口中念念有词：“好鬼饶命，好鬼饶命，好鬼饶命……”

此刻瘦子内心也开始打鼓，惴惴不安地环顾四面，但他仍要维持住表面上的胆量和气势，用尽可能高昂的声音说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有种就出来会会本大爷。”

“好！就如你所愿。”顷刻间刮起一阵阴风，满地沙尘随风乱飞，于薄雾笼罩的黑暗深处渐渐显露出一身白衣，衣袂飘飘，轻轻摆动，胖子和瘦子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可就是看不到脸。

阴风停了下来，白衣还在原地，一动未动，仿佛那里根本没有人，而只有一件衣服。难道千呼万唤使出来的，真是早入地府的鬼魂？见此情形，胖子心跳过速，口唇发紫，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没有了同伴的瘦子心理防线一下子溃散，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上讨饶，“好鬼饶命，好鬼饶命，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吧。”

“尔等狗命，我不屑取。要想活命，你得问问你身后那人。”瘦子这才想起来除了胖子之外，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扭头一看，罗绮仍是靠在树上，虽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可就凭他临危不惧的姿态，仿佛是在看一场好戏，想来自己今日是碰到黑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