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子虽不像罗绮这般敏锐，可他还不算太笨。鬼取人性命为什么要过问他人，还是即将丧命的犯人，原因只有一个，那白衣鬼并不是鬼，而是罗绮的同伙。想明白的瘦子又变回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两手叉腰，蔑视一笑道：“别再装神弄鬼了，识相的就快滚蛋。”

他又用手指了指罗绮，继续说道：“此人是赵大人要杀之人，你要为他报仇，便去找他老人家，别来妨碍我办公。”

听了这话，白衣人终于动了，他豁然大笑着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借着火光，罗绮和瘦子看清了他的样貌。眉清目秀的脸庞上略带着些孩童稚气，双眸灿灿，似有星辰，温润如玉，似一弯冷素清辉，手持一管长箫，可于零落栖迟的江湖夜雨中啸傲一曲。

在那白衣人的声音未出现之前，罗绮就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了。他既不是鬼，也不会是神，可他一定有出神入化的功力，因为他当时就躲在罗绮靠着的那棵歪脖子大树上，树下的一举一动自然尽收眼底。

白衣人嘴角含笑，略施一礼，说道：“这位解差好眼力，知道小生是人，不是鬼。”

“哼，这点小技俩还想瞒过大爷我？！”瘦子听他自称小生，就草率地将他当作读书之人，胆儿放大了许多，说起话来也就趾高气扬，全然不知自己越是志得意满越是在劫难逃。

“容小生多问一句，解差家住何处啊？”“你问这作甚？”瘦子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白衣人跟前，握住腰间刀柄威胁道：“都与你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找我家人，可就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白衣人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解释道：“解差误会了，小生不是要找您家人报仇，只是不忍心您做一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问明地址，小生好将您送回去。”瘦子脸色陡地一变，他握紧刀柄，两眼看着白衣人，带着警惕之心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衣人上前一步，像对待朋友一般拍拍瘦子的肩膀，“请放宽心，小生并无恶意。”又一阵风吹来，火苗窜得更高了，木柴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两人近在咫尺之间。瘦子的瞳孔在慢慢收缩，虽然眼前之人看起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以往阅历告诉他，人不可貌相，在不知对方底细的情况下，还是先发制人为妙。

瘦子有刀在手，而白衣人手里只有一管箫，他的胜算似乎很大，此时他已经拔出了刀，并且刺了出去。可惜瘦子面对的敌人是高行空，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判官书生”。

很多绝顶高手的杀人利器是刀枪剑戟，一旦出鞘，锋利无比。可高行空不喜欢，他嫌那些东西太残忍血腥了，有失读书人的身份。所以高行空只用一管长箫，闲时吹奏一曲笑傲江湖，有人挑衅时可做武器，杀人效果绝不比刀枪剑戟差。

短短三年时间，高行空闭关习武，有了一身的本领，除了他是练武奇才外，当然离不开勤学苦练，夏练三伏，冬练寒九，他没有一天懈怠过。出道不过一年，“判官书生”高行空的名号却震动了整个武林，他的长箫克敌制胜，从无失手，死于长箫者只六个人，但每一个都是武林高手，不过是其中的败类，故而大家称他为秉公执法的判官。

这一次他要杀的虽算是个中败类的走狗，却不是高手，他有些愧疚。并不是因为胜之不武，而是有辱他的长箫，杀鸡焉用牛刀？

所以高行空并不打算用他的箫，他反手夺过瘦子的刀，快速一转身，瘦子的脖子上就留下了一条不粗不短的线，不一会儿，温热的鲜血急速朝外涌出来，顺着脖颈浸染到衣服上，瘦子瞪大一双眼睛，嘴里不停发出咯咯的声响，双手狰狞着想去按住流血的地方，却无力举起分毫，他慢慢往后倒了下去，真的变成了孤魂野鬼。

高行空把刀一扔，从腰间取下长箫，眼角仍旧带着一抹笑，刚走一步就踢到了那只酒囊，他顺势捡起，摇了摇，“里面还剩不少，别浪费了。”

“这酒不能喝。”高行空拔出了塞子，看着提醒他的罗绮，笑道：“你终于肯说话啦。”罗绮也笑了，“这酒里有毒，你比我看得更清楚。”

“是，可我这人记性不大好。”高行空将酒囊里的酒尽数倒在了地上，酒溶入泥土里，很快就干了。“怎么办？想喝酒都没得喝了。”他转过头来问罗绮。

罗绮看了他一眼，很平静地回答：“你救了我一命，我请你喝酒。”高行空捂着肚子，嘴角往下一撇，摇了摇头道，“我现在酒瘾犯了，难受得很，恐怕你远水救不了近火。”

“前面不远有个废弃驿站，酒窖里还藏有不少好酒，我可以带你去。”说着罗绮终于站了起来，手上的铁镣发出叮叮铛铛的清脆声响，他走到身上满是血污的瘦子跟前，看到那双惊骇恐惧的眼睛至死也没有闭上，永远也没有机会闭上了。罗绮蹲了下来，没有理会那双眼睛，双手一同在瘦子的衣兜里、裤腰带摸索着，却一无所获。

“别找了，钥匙在我这里。”高行空把钥匙抛给罗绮，“你究竟是什么人？”罗绮快速解开了镣铐，活动着手腕子，看着有些深不可测的高行空问道。

高行空满脸笑意的与罗绮对视一眼，又仰头望向浩瀚天空，沉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虽然高行空只说了四句古诗，但罗绮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便没有再追问，拱手施了一礼，诚挚的邀请道：“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不成英雄也罢，可这陈年好酒不可辜负。”

“好！愿随君前去，痛饮它三百杯。”酒果真是好酒，三大坛子的陈年绍兴女儿红很快就见了底，因为没有碗，两人就直接抱着酒坛子灌，罗绮从来没见过这么能饮酒的人，酒入喉却不见喉动，似是倒水一般直直的下到了肚里。陈年之酒后劲必大，可高行空喝完两坛子酒后，依然面不改色，愈发的神清气爽，只是话变多了些。

高行空躺在屋脊的瓦片上，一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抱着一坛酒，惬意舒适的翘起了二郎腿，嘴里哼哼唧唧喋喋不休，“我有几点困惑，想请教请教，其一你怎会晓得这驿站之中藏有好酒？其二这驿站虽废弃，可与那片树林相距不过十余里，为何不在这里过夜歇脚？其三你既知自己今晚有难，为何不先下手为强？其四……”

“打住。”罗绮直截了当地打断高行空继续问下去，看着笼罩在乳白色薄雾中的远山淡影，只觉一切如梦似幻，飘渺不定，“你虽救了我一命，可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问这么多不相干之事？”

高行空晃了晃酒坛子，“我们现在可是酒肉朋友，理该谈些小道八卦来应景不是？”罗绮笑着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们若是朋友，却连对方名姓都不知？”高行空哈哈一笑，伸出食指仰天一指，“嗐，原来是为这个，告诉你也无妨，高行空便是小生。”

罗绮深呼吸一口气，凑近到高行空眼前，不敢置信的左看右瞧，“就是那个‘判官书生’高行空？”高行空被他看得竟不觉有些脸颊发烫，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才说道：“除了那个高行空，天底下还有几个高行空？”

罗绮像捡到宝贝似的开怀大笑起来，他屁股挪上前一步，紧握住高行空的手，激动万分的说道：“早就听闻侠士事迹，今日总算见到本尊了，如蒙不嫌弃，我与你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高行空被罗绮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忙大喝了一口酒以定神，一双殷切期盼的眼眸就这么紧随着他，不放过一丝细枝末节。看来太出名也不是多好的事儿。

他明说拒绝似乎太过无情，还是决定采取迂回策略，边慢慢拉回自己的手，边笑嘻嘻的回答道：“你我见面不过几个时辰，会不会太快了些？”罗绮又挪上前半步，“你我相见虽短，然我钦慕你已久……”

“嗯？你不会有断袖之癖吧……”高行空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诧异地看着罗绮，罗绮连忙摆摆手，笑着解释道：“失言失言，是钦佩、仰慕已久。”

罗绮转念一想，继续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私事吗，我全告诉你……”罗绮欲再往前挪一步，却被高行空极力阻止了，“你别过来了，就坐那儿说，也不晓得几日没沐浴梳洗了，浑身都臭哄哄的。”

“好，好，好，我坐远些就是了。你可听仔细了，其一其二可以连起来说。这里本是北直隶与京师交界口最热闹处驿站，约是在四年前却遭到了一伙匪盗洗劫，当时有一位地方官员升迁北上，带着家眷夜宿在此，不想陡生变故，仕途没了，连一家性命都搭了进去。但听到此砍柴者说，官员小女儿幸得他人相救，死里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