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奇怪,在她卧床不起的日子里,日日是好日,晴空万里,连风吹来都是带着暖意,空气里荡漾着勃勃生机,人跟着涌起一股喜悦之情。或许是为了应景,在寒食日到来前夕,清明未来之际,雨就抢先落下来了。
雨水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一连下了好几天,随风飞舞的柳絮在细雨的围攻下彻底安定了下来,满城烟火断绝,显得冷冷清清,嘴里吃着现成的冷食,到底淡了胃口。
不过石亨家中照旧是火光盈盈,不用看着轻烟散入武侯家,吃那些冷得发腻的食物。这是皇上对文臣们的特意厚待,而武将中就只有个别几家国公遗老才能享此殊荣。
到了清明节这一日,家家户户开了灶台,重新起了火,轻烟又袅袅升起。雨势也终于停止了,洁净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丁香花的味道,临近中午太阳就钻出了云层,一派鸟语花香,暖风袭人,减淡了几分踏青之人的低落情绪,不至于生出悲悯之感。
京城东郊外的一座小土坡上披上了一层浓厚而稠密的绿衣,其间又点缀着姹紫嫣红。在这百花还未凋零的季节,连不知名的野花也格外努力地散发着芳香。就在这些野花的簇拥下,孤零零地立着一座不起眼的坟墓。
墓碑矮小,不及男儿的腰身,上面只歪歪扭扭地刻着名字和年月,没有墓志铭,没有谥号。两旁各点了一只白蜡烛,摆放下四碟祭品。其实墓中没有尸骨,因为于少保是朝廷罪臣,死后不能入土为安,无可奈何,只好用衣冠冢来代替。
罗绮一身白衣静伫在和煦的微风中,似一尊古寺中年代久远的玉佛,一派清冷淡然,只是眉间透露出伤感。“于伯伯,我来看你了。”
说着的同时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眼睛微红,隐隐泛着泪光,但声音里充满了坚毅,带着沉重的分量,“请您放心,他日我定会为您沉冤昭雪,还您一个公道。”
说毕罗绮又磕了三下才站起身来,从碑头拿起一个酒杯斟满,缓缓浇灌进芬芳的泥土里。之后他靠着石碑坐了下来,一手勾着酒瓶,昂起头来慢慢饮酒。
天上一群鸟儿啁啾飞过,罗绮的眼睛凝望着前方,他想不到在渺无人烟得只有野花杂草造访的小土坡上,除了他以外,还会有人踏足。
只是来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全然不似往日的温润儒雅,倒成了辟谷修行的逍遥散人模样。罗绮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欣喜中透着一点惊讶,等他站起来的时候,来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想不到在清明时节,到于公墓前祭奠的人只剩下了你我二人。”来人的声音慵懒而深沉,叫人听了只想到凛冽刺骨的寒风。
罗绮笑着摇了摇头,从地上拎起一坛酒,举到他面前,“陈兄,只数月不见,快认不出来了。你……这是做起了庄周,学玄悟道?”
陈奎一耍道袍,从长袖里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抓起酒坛子,随手把塞子往后一扔,说道:“我比庄子逍遥多了。”仰起头来便是一顿猛灌,溢出来的酒沿着下颔线一刻不停地流向了耸立的锁骨,巧妙地转了一个弯后流进了半敞开的雪白胸膛。
罗绮把酒瓶里剩下的酒也倒了个精光,挽袖擦了擦嘴角,问道:“这地方无人知晓,陈兄是怎么找到这里?”陈奎停止了喝酒,用手背往嘴上一抹,笑道:“这个问题该我问你才是,于公骸骨是我所收,埋于此地。”
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朝四周望了望,丈量着步子走到一块草木稀疏的平地上,指着一棵青嫩嫩的小树苗大喊道:“就在这里,一代忠臣的归宿。”
罗绮走近一看,这片土地与别处没什么不同,但那棵刚冒出新芽的小树迎风挺立,一看就是个倔强的苗子。他回头看了看自立的衣冠冢,原来与四分五裂的遗骸相距不过几尺,难以置信地说道:“想不到世风日下,沉冤未雪,也会有好心人挺身而出,于伯父英魂不用四处漂泊了。”
陈奎无奈地笑了笑,将残酒尽数倾洒在树旁,“于公曾言,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诗篇尚在人间,白纸黑字,字字带血,丹心可鉴,又有何用?于公死得何其冤枉?何其惨烈?身首异处,株连九族,灰飞烟灭。虚与委蛇之人却平步青云,荣享富贵,如高山不可攀,要不是你我,于公怕是无半点立锥之地。”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座高山,一派生机勃发的景象。
“当日于伯父明知他们密谋举事,却不加以制止,给了他们可趁之机,自己则成了刀下冤魂,赔上全族人性命。实在是不值。”罗绮恨恨说道,手不由握成拳。
陈奎撩开眼前的长发,盘腿坐在地上,说道:“于公按兵不动,是为了保全大明,避免一场战乱,无意于个人进退,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只是这一腔热血,换来一身罪名,让人难以浇磨心中块垒。”
罗绮想起宫廷政变之时,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兵部衙门,两排卫士穿戴甲胄,手举火把,纵向一字排开,雨水沿着他们铁灰色的冰冷头盔亮晶晶地滑下,只等着那一声令下。
甫入后厅,便听得范广洪亮的声音穿透力十足,直奔罗绮与卫琳的耳膜,“徐石密谋,带领上千人已入南城,证据确凿,于公出兵顺理成章,为何暗兵不动?”
听得这话,罗绮总算明白卫琳口中的造反,其实是石亨等人趁机谋反,欲图改立新君。
今日虽是元宵佳节,于谦却在衙门里值班留宿,穿着一身官服,在众人当中最为醒目。罗绮走进后堂,几个人受他影响,神色惶恐地转过眼来看他,陈奎离他最近,小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他见于谦正襟危坐,面色如常,似乎朝他投去了一眼。其他几人站立在他的两侧,全都绷紧了神经,连带他跟着紧张了起来。而陈奎还保持着若等闲的风度,同他讲话。他不敢发出声音,怕惊扰到于谦的谈话,便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于谦语重心长地说着:“你们哪里懂得什么是国家大事。社稷为重,君为轻。萧蔷之祸不可用强,自有命数。若一旦闹大,外乱就会接踵而至,于国不利,于民更加是一层苦难。”
陈奎听了不由点头赞许。越是临危之际,越能显现出一个人的风骨气节,就此一点,于公当仁不让。但他没有到达这种境界,仍想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刚要开口,却被范广火急火燎地抢了先,“徐石二人所带兵力不过是些家丁仆役,要阻止他们,就有如灭蟑螂一样简单,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扫除干净,何惧之有啊?”
“小兵好除,其幕后之人,又作何打算?”于谦望定范广问道。范广挺直了脖子,一张敦厚老实的脸上无惧无畏的神情,“当然是下狱问罪,但凡涉及谋逆造反,按大明律,死罪一条。”
于谦紧接着责问,眼中仍如一滩平静无波的水面,“谁予你如此大权力,当今天子,还是黎民百姓?”一言既出,在场的所有人都脸色一变,因为他们都知晓,若真要按图索骥,那牵动的就不只是这次政变,而是整个大明王朝的江山。
谁都清楚朱祁钰缠绵病榻、时日不多,而皇储之位悬而未决。宫廷政变不过是早晚之事,徐石此行是先发制人、抢占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