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听我命令，换下戎装，各自散去，回家团圆。”一声命令过后，前院中断断续续传来铁甲摩擦的声响，以及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罗绮朝众人逡巡，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印着不安的记号，但都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他第一次如此贴近一桩国家大事，却已心有余悸。七年前那一次土木堡之变，他年纪尚小，父亲为保家国，身死战场，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不知这一次，他正当年华，却静观其变，又会改变些什么？

正当他跟在众人身后，跨出后堂之际，出门离开的范广重又折返回来，义正言辞地和于谦禀明，“于公，我范某人实在咽不下这口闷气，现下自带一队兵马前去。事成之后，回来负荆请罪。”

于谦无可奈何地点头应允，只朝他挥了挥手，再无他言。他询问下人，“已是何时辰？”下人答了话后，便按照吩咐，烧了一大锅水。待于谦沐浴更衣完毕，紫禁城内的上朝钟声正好敲响，他站在铜镜前，理了理衣服，这身红袍公服，伴他多年晨昏，也该是脱下的时候了。

罗绮记得当时自己还追上范广，请求与他一同去抵抗敌兵，出乎意料的是，遭到了范广的拒绝，他的一双浓眉微微皱起，嗫努着嘴巴道：“不要插手，你还有大好前程。”

范广这样说了，脸上重现出欣慰的笑容，就要离去。罗绮抓住他的手肘，却发现他的胳膊有些颤抖。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罗绮很快意识到了范广的顾忌。但范广仍是把剑换到另一只手上，假装活动了下胳膊，旨在表明是剑太重的原因才会如此。

罗绮默默放开手，明白此行并非是逞英雄的时刻，事情远没有他想像中那样顺遂。范广在他肩头上轻轻拍了拍，把手指放在唇边对着黑夜中吹响，“嗒嗒”的铁蹄声便清晰无比地从一团黑黢黢的地方传来，在雨丝飞片中现出它的矫健身姿。

范广一个健步轻松跃上了马背，罗绮看着伟岸的虎背熊腰和昂扬的头颅一点点被暗夜吞没，在雨中消失不见。不知为何，他的心上似被猛地刺了一下。

就像此刻，他亦有这种错觉。他暗自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声音轻微道：“我们也该去祭奠祭奠范都督。”陈奎双手反撑在身后，向后倾靠，偏着头看他，会心一笑，“难为你还记得他。但他妻子遵照遗言，将他骨灰洒在了长城之上，随风飘散，去到哪里都方便，江河湖海任其遨游。”

“既如此，就在这里一块儿拜祭了吧。”罗绮站了起来，面朝着莽莽无边的长城峻岭方向单膝跪地，抱拳说道：“范都督，一路走好。”接着便又是三下磕头。

陈奎看在眼里，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转头见打开的食盒里还有一壶酒，走过去拿起，两指勾在壶耳里，“范广，你我同岁，又同为军中都督，我却不如你啊。这壶酒虽少了些，不够你喝个痛快，你且饮下，日后我再请你好好痛饮。”

酒香味伴着从泥土出散发出来的苦味，在大片的绿草野花间随风飘摇而去，罗绮望着眼前的山峦叠嶂、苍松翠柏，心里说不出个滋味来，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那时自己死了，谁会来请我喝酒？

陈奎走了，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罗绮追上几步，问他现在住在何处？他但笑不语，抬起笼在袖子里的手，露出一根僵直的食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明明披散着油腻腻的长发，一身白衣道袍黑渍斑斑，伤痕累累，他却笑得顽心未泯，骄傲无比。

那座平整的只有一棵小树做为标记的坟墓，杂草肆无忌惮地在上面疯长，吸收着埋在地下的英雄死后残留的一点养分。罗绮厌恶地看着它们，私心里想把它们通通拔掉除根，但又怕伤到了长眠的于伯伯。

一阵清风吹来，掠走了罗绮心头的念头，他转而弯腰拾起酒壶，放进食盒去。

罗绮刚收拾完，便察觉到了轻微的响动，自语似的徐徐说道：“你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就闪到了罗绮面前，卫琳一副小贩打扮，头戴一顶宽边沿黑帽，目光炯炯，扬起年轻的脸庞嘻嘻笑道：“照少爷吩咐，我去探查曹梦娇了。”

罗绮抬头看了看他的装束，流露出怀疑之色，“这么多天你都不安分地往外跑，还没查到些眉目？”卫琳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略显尴尬地笑将出来，“查一个深闺女子，毕竟有些难度嘛。不过，在我不懈努力下，还是有所收获。”

“说来听听。”罗绮起身环顾四周，远处依稀有行人往来，也有些正在自家墓前祭拜，不由得徒增悲戚。卫琳抢步上前，邀功似的说道：“听下人说，为了祭奠亲人亡灵，今晚曹梦娇会在湖里放河灯。”

“湖里？哪条湖？她家附近还有湖吗？”罗绮一面提起装来祭品的盒子，交到卫琳手中，一面信步往坡下走去。卫琳知他一定不会想到曹吉祥对这位亲生爱女宠爱到了何种地步，不但为她营建了一个金碧辉煌、华丽别致的大宅院，还在后花园里开凿出了如同湖泊般大的池子，以供她消遣解闷。

湖边周围栽种着柳树与花桃，仿造江南西湖的样式，柳间隔着花影，花下垂着柳条，而几株花桃是从苏州千里迢迢移植过来的。柳树长出了嫩绿的新叶，在空中不受拘束地欢快舞动，桃树的枝条上缀满了娇艳的花朵，在夜色的掩映下更显得妩媚动人。

月光朗照，在影影绰绰的花阴树影之间，阵阵香风袭来，两个丫鬟手托着一个大木盘往湖边走来，盘中盛放着众多颜色各异的小船造型，每只小船中还插着一根短小可爱的蜡烛。

而在丫鬟身后莲步轻移，身姿袅娜的女子便是曹梦娇了，她穿着大袖褙子，上刺折枝小葵花样，袖口及下摆边以金圈饰之，一双弓样鞋上同样绣着金色花样。手腕上戴着上好的翡翠，而颈上坠着块硕大的白玉，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富家小姐似的。

额头高高挑起，加上一双丹凤眼顾盼间增添了一份凌厉之气，不过削肩细腰使得她看上去有了些文静纤弱之感。曹梦娇走到石阶旁，接过婢女手中的河灯，上面的蜡烛已经燃起，在夜月里摇曳生姿。

放下最后一盏河灯前，她吹灭了烛火，从怀里取出一张谢公十色笺，打开来看了一遍，才满意地叠起塞在船壁，小船便随流水慢慢漂去。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悠扬悦耳的笛声，音韵柔婉，带着一种离愁别绪。曹梦娇听了一会儿，不觉暗暗沉迷其中了，倒不是因为笛音动听，而是隔着一首曲子，在指尖腾挪的空隙里，她对吹笛人的模样产生了兴趣。她想看看这个月夜下吹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