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石云岫大感意外的是,除了石亨和钱明秀以外,二姨娘玉屏和小石头难得会出现在这张饭桌上。往日里玉屏都是在自己的别院用饭,小石头也从来不会上桌吃饭,而是在一张小桌子上或是在自己屋里独自吃。
四人围坐在一张圆桌上,整个厅内越发显得死寂沉沉。
石云岫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压迫气氛,每走一步都怕石亨忽然转过身来瞪着自己。小石头正对着她而坐,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大腿上,见到她进来,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这个笑容给了她一点力量,她快步走了过去,一边向石亨与钱明秀行问候礼,一边说道:“哥哥,嫂嫂,云岫来迟了。”
石亨不留情面地说道:“知道就好,快坐下吃饭。”说毕拿起了筷箸。其余三人也不好说话,只是用友善的目光和她做了无声地交流,就各自夹菜,细嚼慢咽地吃着。石云岫在钱明秀身边乖乖坐下,侧身洗净了手,还没吃两口,就听得石亨一通教训,“筷箸不要敲饭碗,又不是要讨饭。”
石云岫想了一想,自己并没有敲到饭碗,正打算反驳,又听石亨说道:“不是说你。”石云岫见他朝小石头看了一眼,才知道他是在说谁。她心内暗叹一声,难得父子俩同桌吃饭,竟还要遵守那么多规矩。
如今正是小石头好动的时候,要他不发出一点声音吃饭,恐怕比平常老夫子要他背书还困难百倍,真是难为小石头了。
石云岫这样想着,没料到下一个就轮到自己遭殃了。
“原本就来迟了,还不赶快吃,拿着筷子不动饭,吃不饱可别怨人。”石亨面无表情地说着,钱明秀开口劝道:“难得一家人一起吃饭,你就不要提规矩不规矩了。姑娘家吃饭慢些,也是情理中事,你总不能让她狼吞虎咽吧。”
石云岫感激地看向钱明秀,替自己解了围。石亨却睨了钱明秀一眼,将碗递给一旁的丫鬟来盛汤,最终只说了一句,“好好吃饭吧。”
不多时周管家急急地走到石亨身边,弯下身子低语了几句,又把一本册子递给石亨。
石亨翻开来扫视了两眼,很快合上,抬起头来对钱明秀道:“你们先吃着,我有事要处理一下。”钱明秀点点头,又对一旁的周管家吩咐道:“你去厨房叫他们热几个菜,送到书房去。”周管家颔首答了一声“是”,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夫人,就跟在老爷后头走了。
玉屏一手捧着碗,不觉间把筷子插在了饭里头,也忘记了吃饭。
钱明秀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忙拔出筷子,继续往嘴里送饭菜。石云岫看玉屏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她是何缘故,但也不好在饭桌上多问,只是聊起了其他话题。“嫂嫂,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有好兴致叫大家一起吃饭?”
小石头在油乎乎的嘴上竖起了食指,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小声说道:“老爷说过,食不言,寝不语。小心被他听见。”
石云岫禁不住笑道:“小家伙,他已经走远啦。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喝汤就怎么喝。”小石头忍不住站起来,回头张望了会儿,才高兴地说道:“好像真走了。”
钱明秀一脸慈爱地看着他,说道:“那也不能太放肆了,吃饭就要有吃饭样子,知不知道?”小石头听话地点点头,筷子早已经迫不及待地往红烧肉那边去了。但奈何红烧肉摆的太远,他的小胳膊还够不着,正当他艰难地为肉奋战时,玉屏把一块大肉夹到了他的碗里。
小石头一脸满足地看了看碗里的肉,又朝玉屏说道:“谢谢二姨娘。”
玉屏柔声回道:“快吃吧,孩子。”小石头一屁股坐了下来,夹起肉就整块往嘴里塞去,油渍顺着他的嘴角低落下来,玉屏扯起自己的手帕,欲给他擦嘴,但又停住了,向钱明秀看了一眼。
钱明秀明白她为娘的心里,不忍心加以阻拦,便缓缓点了点头。
得了允许,玉屏马上替自己儿子擦起了嘴角,又温柔地说道:“慢点吃,小心呛着。”
钱明秀笑着对石云岫说道:“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吃起肉来比他还凶呢。过得可真快呀,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就要去做当家主母了,所以我就和老爷提议,在你出嫁前,让大家一块儿吃几顿团圆饭。”
石云岫听了这话,明白钱明秀是真心疼爱自己,她虽与自己无亲无故,可从不把她当作外人看待,这几年下来,更是有了亲人一般的感情。这让石云岫感受到了如同母亲在身边时的嘘寒问暖,可以纵容她偶尔的撒娇,有时任性的闹闹小脾气。
想到这里,石云岫眼里忽然涌上泪来,她赶紧把眼泪憋了回去,抬头笑道:“可若是每顿饭都这么严肃,真叫人受不了,我宁愿一个人吃。”
钱明秀小声道:“今日难得一家子人在一起吃饭,老爷总要装装样子,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来,毋须多加理会。”
石云岫知她是在替石亨说好话,这些年来难为她从中斡旋,每次在他们闹不愉快的时候两边善后,这一家人才看起来像一家人。石云岫点点头,笑道:“嫂嫂,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件事啊?”
钱明秀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石云岫放下碗筷,正色道:“能不能……让紫菀随我去陪嫁?”钱明秀有些为难地道:“这个……我要和老爷商量一下才行。”石云岫拉住她的手撒娇道:“嫂嫂,你就答应了吧。你之前不是也说过,要是有紫菀在我身边,你好放心嘛。”
“我是说过这话,可今时不同往日,要是以往,你不说,紫菀也是要随你陪嫁,如今她犯了过错,能保住性命就算好了。”钱明秀看着她,陈述着事实。
这时玉屏缓缓说道:“姐姐,你就帮云岫求求情吧,紫菀伺候云岫这么多年,两人同吃同住,情同姐妹,我们都看在眼里,现在要把她们分开,心里必定难过极了。”石云岫有些诧异又带着感激地望向玉屏,她也用一双黑眸看着石云岫,那略显忧郁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钱明秀瞥了玉屏一眼,“怎么连你也被她收买了?”
石彪咂巴着油乎乎的嘴加入了她们的谈话,“亭晟觉得二姨娘说得很有道理,紫菀姐姐跟着姑姑那么多年,姑姑要去别人家了,如果身边没有紫菀姐姐照顾,姑姑不就一个人了?”钱明秀笑道:“你姑姑不会一个人,还有许多人会陪着姑姑一起去,再说姑姑的夫家也有很多仆役随从。”
石彪歪着一颗胖乎乎的小脑袋,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那些人与紫菀姐姐可不同,他们怎么可能像紫菀姐姐那样了解姑姑,知道姑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石云岫走过去在石彪的脸上亲了一口,捧着他的脸蛋,欣喜地说道:“好亭晟,平日姑姑没有白疼你。还想吃什么,姑姑喂你。”
石彪伸出肉嘟嘟的手指头,朝着那碗红烧肉闪着亮晶晶的眼眸。石云岫索性把红烧肉端到了小石头面前,用筷子夹起一块肥瘦均称的喂到他的嘴里。小石头心满意足地大嚼起来。
钱明秀命伺候在一旁的丫鬟端走那碗红烧肉,叹了口气道:“好了,不能再给他吃了。云岫,过来坐下,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石云岫激动地说道:“真的?谢谢嫂嫂成全。”说着便从身后搂住了她。钱明秀斜睨了她一眼,忍不住笑道:“你呀,拿你没办法。”
勿言厅里尚且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而石府的书房内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石亨猛地将奏本一下子拍在了桌面上,虽然他沉默着还未发一言,可他阴沉的脸以及那双像狐狸一样的眼睛背后所有的狡猾和冷酷,令坐在一旁的巧星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与身份尊贵的大人物私下里面谈,他那一双好看的眸子瞟向桌面,躺在其上的奏本出自御史大人陆衍之手,内中所写乃是弹劾石亨种种劣迹,本该出现在皇帝的御桌上,由秉笔太监来做‘批红’。
这无疑是犯了大罪,可他愿意冒险。因为他知道这是曹吉祥有意要栽培自己的意思,在皇宫里生存,只有一个法则,不进则退。
他经过历练和等待,终于可以一试身手,绝不能一辈子只做个端茶递水的小太监。
他强自镇定下来,掩藏起胆怯的神色。很快石亨就驾轻就熟地换上了一张笑脸看向他,和他说起了话,“劳烦喜公公亲自跑一趟,送来这么厚重一份大礼,但不知喜公公在宫里缺些什么,我好叫人送去。”
巧星尽量保持不动声色地道:“宫里什么都有,石公不用费心了。倒是另有一桩可大可小之事刚发生在皇宫内,石公听说了没有?”
石亨耳目虽不及曹吉祥遍布京城内外,但像是有人告御状这种新鲜事早有人来通报过了,他却假装浑然不知,好奇地询问,“早朝回府后,我就不曾踏出门一步,这不是小妹就要出嫁了嘛,整日都不得闲,但未知宫里是出了什么大事?”
对石云岫的婚事,巧星也有所耳闻,听说两人是真心相爱,彼此钟情,才会在绑架时赵仲轩甘愿为罪犯求情上疏,石云岫得以成功脱险。他拱拱手笑道:“我先在此道个喜了。令妹与赵大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石亨也是颇有感慨地笑回道:“是啊,这门亲事也是历尽劫波,好在他二人情比金坚,愿能有个圆满。”
巧星点点头,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去,“石公可知道宫内有一个大鼓,听说是明成祖命人造下的。今日申时刚过不久,竟有一个老妪和小黄门吵吵嚷嚷,还差点把他的脸给抓破了,非要来敲那面大鼓,告御状。”
石亨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哦,竟有此等事?!那面大鼓乃是登闻鼓,立国之初,明太祖就在《大诰》中立下规定,无论贩夫走卒、乡绅布衣,只要有冤情,皆可敲得。不过百年来海晏生平,鲜少有告御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