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景王府家宴之后,顾辰非回了大辰云宫。
未止则在景王妃的再三要求下和姜伊湄留宿一晚。
至于宫里怎么交代,未止相信景王妃能解决。
次日,景王携家眷离京。
未止除外。
站在长安城朱雀门门口,未止静静望着远去的车队。
她深知——此别,一年。
未止平生第一次觉得,一年太过漫长。
姜伊湄低声道:“世子,该回宫了。”
未止颔首,看了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半个月后。
崇康帝爱子即将加冠,礼部忙前忙后准备典仪。
按崇康帝的意思,五皇子和六皇子是同月生辰,相差只有十几日,如今宫里宫外都在倡行节俭,便决定将两人的加冠礼放在同一天。
这一天,自然是六皇子的生辰。
然而,钦天监占卜之后,言六皇子时辰那日万事不宜,而五皇子时辰那日万事皆宜。
话已经放出去,崇康帝再不想,也不得不把日子定在顾辰非生辰那日。
未止得知这件事后,心中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要说钦天监什么的,崇康帝什么时候这么相信了?
而且以六皇子的性子,居然没闹事。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要担心的问题。
也不知道到底是崇康帝身子真的不行了,还是看不起她的能力,自上元之后,短短几日礼部就到她手上了。
崇康帝明里暗里一手操持,朝中无人敢有异议。
礼部在六部中相对式微,但麻烦事最多。
未止也是才知道,原来从前崇康帝明面上把长广王放到礼部,心里却不打算给长广王半点权力。
现在好了,全给她了。
而且,过不了几日,便是春闱。
这个节骨眼把事情塞给她,未止在心底把崇康帝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接手礼部,连选秀的事她都得帮着管了。
崇康帝的意思很明显,不允许未止独善其身。
大昌会试为避免试题泄露,题目由主考官和副考官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重臣一同制定,二月初才开始商议。
等到试题议好,会试也没几天了。
未止,正是崇康帝钦定的副考官。
议题的几日,未止每日出宫至礼部忙碌,在承明宫还要处理刑部的事宜,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
崇康帝大概是良心发现,免了太子和五皇子的教习,未止才能缓一口气。
礼部。
未止仔细浏览第六次校订的试题,一个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
“昭世子,这次如何?”礼部尚书冯褚没好气地问道。
未止实在不是很想听冯褚说话,又不得不听。
冯褚是会试主考官,在此事上要压她一头。
此人年事已高,跟刑部尚书差不多的年岁,为人处事却比刑部尚书起码老了十岁。
第一次进礼部,冯褚就给未止来了个下马威。
原因无他,此人是个老顽固,自认清高,不认可女子掌权。
如果硬说冯褚有什么优点的话,大概就是懂分寸,再看不惯未止也没过多言语上的冒犯。
原本这段时间未止娴熟的处事方式让冯褚对未止稍微改观,但两人在议题之事又有了分歧。
未止很不满意策论的题目。
几次修改下来,前面的题目未止不再说什么了,但策论是最重要的环节,马虎不得。
未止摇摇头,“还是不行。”
冯褚立刻吹胡子瞪眼,不服气道:“这几个题目都是根据以往的策论题目改编而成,你说说,能有什么问题?”
未止道:“太单一了。”
冯褚冷笑,“单一?就一个策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再单一,写不好的人也多得是!”
“冯大人,”未止叹息,指着试卷上的策论题目,问道,“不谈别人,我只问你,你会治理边疆吗?”
未止心知,之前她四两拨千斤糊弄过去冯褚的为难,冯褚一直心存不满。
可能人到了年岁,就格外小心眼,想得也格外复杂。
要说服他,有些困难。
冯褚一噎,反驳道:“本官是礼部尚书,掌礼部之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官怎么治理边疆?”
未止道:“冯大人为官数十年都无法,这些考生又怎么会?”
冯褚继续反驳:“会试为的就是选贤举能,若是不会,便也选不上。”
未止明知故问,“那冯大人当初是怎么考中的?”
冯褚高傲道:“本官出身高贵,与那些寒门弟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大昌官员选拔方式多样,贵族子弟可通过族中长辈举荐进入国子监,部分优秀学子可以跳过会试直接参与殿试,其余直接参与会试。
冯褚,便是直接参与殿试的那部分之一。
即,冯褚本人科举时,没写策论。
“冯大人,你想过没有,”未止对老人家提议的语气还是温和的,“这样的策论选出的人才,或许只是在治理边疆有些许见解,又或许是运气好,背过相关文章,其实只会纸上谈兵。”
冯褚沉默片刻,道:“依你而言,所有策论题目都有这个弊端。治水,治民,治兵,都是片面的。无论怎么选,都会是这种结果。”
未止道:“我只是在想,人无完人,若是有人只是不善于策论所出题目,但于其他方面有治国贤才,却因此落榜,岂不可惜?”
冯褚思索着,“确实……昭世子有何高见?”
“我听闻上次会试,由于诸生整体成绩较差,最终勉勉强强凑满名额,”未止分析道,“这些人或许并非庸才,那次的考题我看过了,题目生僻,会试既是为了选出人才,何必为难考生?”
冯褚道:“千百年来,科举都是这么出题的……”
“有缺陷应该改善不是吗?”未止悠悠道,“冯大人,你曾负责修订新法,更应该知道这一点。”
冯褚捋了捋长须,道:“看来昭世子是有法子了。”
未止道:“我的意思是,把这几个题目……”
未止拿出之前的几张试卷,一一展开放在冯褚面前,道:“全部,放在题目中。”
冯褚一惊,捋胡子的手无意识一拽,痛得他轻呼:“呵……怎么可能?”
未止明白冯褚的意思。
会试过程极长,对举人的身心都是极大的考验。
以往不乏有考生从考场出来后体力不支昏厥的事例,未止虽不曾见过,但听说过不少。
写策论耗时耗力,举人写一篇都未必能圆满完成,遑论再加几篇。
“冯大人误会了,我想说的是,将这几个题目都放到考卷上,”未止气定神闲道,“但是,考生只需选择其中一个完成策论。”
“这……”冯褚犹豫了。
冯褚顽固,却不是不懂变通的人,显然,深思熟虑之后,对于未止的提议,他有些心动了。
未止趁机又添了一把火,“昔年孔先师弟子三千,教习之法为因材施教。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此法可以更大程度选出贤才,何乐而不为?”
冯褚动摇了,“让我好好想想……”
未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冯大人,三年一届的科举,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等到下一次。你我出身世家,不必忧虑衣食住行,可那些寒门出身的举人呢?诚然,许多举人中举后得到当地扶持,也有了入仕的资格,可若会试没有取得应有的成绩,他们仍然不能拥有和他们才华匹配的官职和生活。”
冯褚抬头看向未止,突然欣慰一笑,道:“原是老夫执念,昭世子心怀百姓,难怪陛下如此看重你。”
未止表示,她本人并不是很想被这样看重,她也很累的。
“只是,陛下那边……”冯褚还是有些犹疑。
“只要冯大人没有异议,”未止笑道,“陛下那边,我自会去说。”
“好,”冯褚这才应道,“等老夫把试题拟好,世子再来看吧。”
未止颔首。
时辰不早了,她确实该回宫了。
然而,未止快离开的时候,冯褚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未止回头。
冯褚抱着一堆画册走过来,道:“劳烦世子将这些带入宫中,给……”
冯褚到底没说出该给谁。
未止很能理解,华皇后是国母,长孙贵妃则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选秀这等大事,最后还是会落在长孙贵妃手上,但是先把东西给谁,是个难题。
以往冯褚会送去椒房殿,不过今年他犹豫了。
月前崇康帝在祭祀大典上对华皇后的态度有目共睹,近来人人议论纷纷,揣度崇康帝是否有废后之意。
“我知道了,”未止接过,含笑道,“冯大人留步吧。”
冯褚有些害臊,讪讪止步。
黄昏之时,未止带着东西去了椒房殿。
华皇后看到未止带来的东西,脸上笑容愈发得意满足。
未止觉得华皇后可悲,堂堂国母竟只能从这些琐事上寻找存在感和尊严,不知现在的她是否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
“昭世子放心,你之前吩咐本宫做的事,”华皇后从皇妃秀女画册中找到姜伊湄的那一页,当着未止的面放到皇子妃秀女的画册中,“本宫这就办好了。”
未止伸手触碰到姜伊湄的画像,笑道:“臣代伊湄,多谢皇后娘娘。”
华皇后微笑道:“昭世子不必这样客气,嘉惠长公主是陛下义结金兰的妹妹,你是嘉惠长公主的女儿,也算陛下和本宫的侄女儿,昭世子,本宫可是把你当做女儿看待的。”
是女儿还是儿媳,两人心知肚明。
未止谦逊道:“臣不敢与馆陶公主并肩,谢皇后娘娘抬爱。”
华皇后见未止油盐不进,也有些尴尬,便道:“听闻昭世子近日劳碌,本宫就不留昭世子多待了。”
未止道:“是,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