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过年才叫过年,不像是后世一点儿年味都没有,在这儿,年是整个社会都互动的一种活动,没人会脱离其中。
一大凌晨,毛珏还睡得眼泪汪汪,冷不防一只冰凉的小手伸进被窝里,嗷的一嗓子就给他凉了起来。
古人真是比现代人勤奋多了,后世七点上班还直揉眼睛,都督府那些厨娘,侍女是凌晨三点多就起来忙乎了,五点毛珏披挂起来时候,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已经摆放在了宴会厅的桌子上。
可惜,不是给他吃的,起码现在不能吃。
西方人曾经这样嘲笑东方人,你们做一大桌子菜上供,祖先能爬出来吃吗?可这个时代明人的信念是甭管祖宗能不能爬出来吃,这份心意必须尽到,这样祖先才能含笑九泉,保佑子孙后代,而且在华夏的理念奉菜肴供奉的是气,而不是形,就如同佛道享用香烛的气那样,祖先享用完之后,剩下的形是祖先的遗泽,子孙后代需要吃完的,不能让福落别家或者白白浪费。
这个时代并不浪费,大鱼大肉走个形式然后倒掉,这是后世才有的奢侈风俗。
祭祖对于中国人意义如此之大,就连毛文龙都是传了件儒黑色的道袍比甲,半白地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端着香一步三动,引领着整个宗族队伍。
排位也是从都督府请来了,为了表示尊重,放在了西楼最上的一间房间内,在毛珏沿着口水中,看着侍女们红彤彤的红烧猪头,四样八珍端了起来,跟在后面。
然而跟在后头进了房间,就算毛珏也提不起一丝嬉笑了,每年对他最震撼的时候不是激战正酣,大炮轰鸣的时候,而就是这祭祖的时候。
满眼处,高高的供桌上,密密麻麻摆着不知道多少排位,在烛火香烟的缭绕中,那股子沉重与肃穆令人格外的压抑,而如此多的排位跪拜的只有几个人,毛文龙,张氏,沈氏,毛珏,素衣,阿德蕾娜
倒不是毛珏祖宗就这么多,这些都是在近十几年中横死的,毛家本辽阳大族,后金攻进辽阳,屠七万,毛家二百余众,毛珏母家文家三百余众,活下来就如今都督府这十几个人,战争带来的创伤有多痛,可想而知。
所以后世给毛文龙扣的什么通建奴的帽子,毛珏是决计不会相信的,这种血仇,不共戴天
不过今年,毛文龙似乎心情好了不少,对着族人的牌位,仅仅默声祷告着,虽然偶尔瞪自己一眼是没有变的。祷告了整整一个时辰,与祖先神念交流过之后,毛文龙这才扶着膝盖起来,又是缄默不言的引领子弟出来,这里头毛珏最担心的就是阿德蕾娜,毕竟她是信奉天主教的,后世中国与梵蒂冈教皇关系如此之僵,就是因为教皇不允许中国教徒祭拜祖先。
然而,似乎他担忧多余了,这妞好像很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跪拜的就跟祈祷时候一般认真,倒是让毛珏放心的同时又高看了她一眼。
接下来可算可以上桌了,侍从们把祭祀过后那些菜肴端到了二楼大厅,文孟沈世魁这些外家人也早就等在了那里,还是毛文龙先落座,其他人才挨着几张圆桌子先后落座,然而今年有意思的是,坐次又变化了下。
虽然毛文龙是武家,也不讲究什么妇人不上堂,可张夫人素衣她们还是在边上自己一桌,和沈世魁的老伴,祖孙三代好几位夫人如夫人同席位。而主席上,毛文龙坐主位自然是跑不了的,往年挨着他的都是副总兵,毛文龙岳丈沈世魁,可今年,毛珏习惯性想往下落座之后,毛文龙却是忽然拉着他的手腕,直接扯着他坐在了自己身旁。
似乎也愣了下,可沈世魁是啥也没说,默然的向后退了个位置,早晨来拜年的东江将令看着这一幕,互相间眼神禁不住交相闪烁了几下。
这个如流星半崛起的毛家少帅,终究还是坐上了东江二把手的位置,将来一但老帅隐退,继承人是谁不言而喻,如李九成,陈继盛,刘氏五兄弟,心头也是有了数。
不过对毛珏而言,这么一个短暂的权利交接还没等尝出味来,甚至一块猪头肉还没啃两口,毛文龙又是把筷子撂下了,起身离席,弄得他也不得不呜呼一声撂下筷子。毕竟毛家也是官宦人家,大年三十这一天要禁饱,以提醒子孙创业不易,守业要专心勿骄奢淫逸
今天注定是要饿半天了。
过年的麻烦还不止这些,犹如鸭绿江边市的存在,如今义州已经是取代了皮岛,成为东江镇最繁华之处,这祭祀之处也设在了义州,随着马车出门,方圆几十里之内数以万计的百姓举家都往义州汇聚而去,好几年,这辽东战地没有如此热闹了。
也是按照传统,由官家组织乡里坊间祭祀皇天后土,社稷之神,保佑明年还能风调雨顺,有个大丰年,前几年都是在皮岛过的,毛珏还真没想到自己的防区会有如此盛景,马车上他也坐不住,频频撩开车窗,向外张望着。
不仅仅他,俩妞更是把两俩脑瓜都探了出去,后世十月一见惯了高速公路的人挤人的风景,可这个年代,地广人稀,生存不易,热闹反倒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了,整个汇聚的大队伍前面,是腰间系着红绸子,敲锣打鼓兴奋的乡民壮丁,后面走的是穿着锦袍的乡老们拄着拐棍,再后面,用木头棍子搭成的担架上,依次抬着一头猪,一头牛,一只羊,三个家伙四条腿儿被绑的结实,跪在担架上一个个惊恐的向四周张望着,显然它们是理解不了这些两条腿儿走道的猴子为啥今天兴奋的跟发情了那样了。
义州城门也早有有准备,大约上午九点多,浩浩荡荡赶年的大队伍汇聚在了城下时候,两个大红灯笼先被刘冲他们大笑着挂在了东城门楼子上,旋即一大串鞭炮噼里啪啦的丢了出去,吓得城门口附近成群的小孩捂着脑袋落荒而逃,可离着远远的还是忍不住回头要看,一个个又害怕又新奇的模样,颇为有趣。
此时的义州也经过了毛珏的摧残改造,房子少了些,不过都是二层的小楼,住的人不少反多了,道路也宽敞了不少。也幸亏把主干道什么的都拓宽了,不然还真容纳不下这么多人。
敲锣打鼓一直走到了城中心,原本的正蓝旗衙门,如今的义州城管大队办公室,兴奋的人群终于停下了脚步,男女老少,还有骑在父亲脖子上,拿着糖葫芦穿着花袄的娃娃都是全神贯注的向上眺望着。衙门口,早已经搭建好用红布蒙着的台子上也摆上了什么谷神,雨神,土神的神位,一众乡老亦是束手走上了台子,而今天的主角,猪,牛,羊三个倒霉蛋儿也是被抬了上去。
毛文龙在前面已经下了马车,毛珏自然是不能再赖在车上,赶紧领着自己家俩妞跟着跳了下来,亦步亦趋的跟着毛文龙身后,只不过看着这老头子背着手向上走,毛珏总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劲。
没容他多想,咣的一声铜锣就被敲响,最外面一个壮丁昂扬的高喊着。
“毛督帅到请毛督帅主持春祭”
好不含糊,在毛珏注视中,他家老子是潇洒的一甩衣袖,嗓子一扬就怒吼起来。
“开祭”
咔嚓
据说当年萨尔浒大战出征前,主帅杨镐下令杀牛祭天,可辽东武备废弛的,大将的刀居然都锈了,三刀没斩断牛头,为出战蒙上了一层阴云,不过在铁义,这个问题显然不是问题靠着河边,上千人规模的大铁作坊夜以继日的出产着,这儿又不缺铁矿,钢刀刀口恐怕比京十二团营用的都好,三声脆响,三个脑袋都飞了出去。
毫不顾忌喷出来的血腥,几个壮丁扑腾下台子,把脑袋都捡了起来,供奉在了神台上,一条街所有男女老少也是随着毛文龙的拜倒一同拜倒,萨满巫师则是摇头晃脑吟诵起了祭文来。
“皇天后土在上,东江之民,虔心祭祀,礼始。”
“三牲之血,沃野之膏,贡于案头,乞汝之佑,悠悠苍天,曷其有极繁繁浩土,曷其有尽人生天地,何以百忧?饥荒病苦,愁绕心头”
“得汝庇佑,风调雨优,佑我东江,五谷丰稠,四时供奉,莫不敢忘东江之民敬上”
“礼成”
巫师没念一段,人群都要跟着叩首一次,念过了三段之后,人群也是跟着叩首了三次,起身。
今天竟是跪了,毛珏跪的膝盖都有点疼,不过跟着站起来,他心头亦是感觉到一股子愉悦与轻松。
的确,这些仪式看上去很繁琐愚钝,然而正是这些带着美好期盼的愿望,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我们,让人们有着共同的认同感。毛珏自钢筋水泥的后世而来,那个时代的生活物质是好了如今无数倍,可是精神文化却是面临着一片虚无,年轻人纵情声色于夜店之中,去崇尚着各种洋节,老祖宗留下的认同感,反倒是丢失的越来越多了。
不仅毛珏,底下那些百姓们似乎同样沉浸在一股子轻松兴奋之感,小声交头接耳着,不过这功夫,铜锣又是响了一声,那个支持的壮丁再一次洋溢的叫喊起来。
“乡亲们,请咱们的父母官,毛大帅给咱们讲两句吧!”
毛珏这才想起来,他怎么觉得不对劲了,往年,毛文龙讲话来激励士气是必不可少的一幕,所以他也总是提前写个稿子,拿在手里,可今年,他是两手空空,顿时,毛珏有种不好的感觉。
果然,一侧身,毛文龙是笑呵呵的把手比划到了毛珏身上。
“父母官今年本官可是愧不敢当啊!说实话,老夫也没想到,老夫这犬子能为东江打造出这样一幅盛况,不知如何言语,今个,就让你们的毛将爷给你们宣讲一番吧!”
“请,将爷”
主持的壮丁也是铁义屯户,连毛文龙都如此首肯,他是立马无比激动的鞠躬,行礼,底下的人群中,亦是泛起了兴奋的叫喊。
“将爷”
铁义三年多,领导讲话毛珏这也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种情况下不上也不行了,头皮发麻,他是僵硬的走到了最前面。
“父老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