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长宁二十五年二月初九
初春时节,都城朔安三日的雪昨夜才肯停了,化作清晨薄薄的雾,却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躲着几日不见的太阳,北境之战历经整整六个月终于停止。
终究要回到那个龙潭虎穴的,早一日晚一日,都一样的。
奔波了十几日,等候的人马这日一早便在朔安城下等着宣亲王凌靖尘的归来。
凌靖尘的心腹阴林导引着他去了朔安城中的一座新府宅说道:“陛下的旨意,这是为您新修建的宣亲王府。”说完,阴林向凌靖尘行礼,继而站在府外恭候的一众侍从纷纷行大礼说道:“恭迎宣王殿下回朝。”
这其中,有自凌靖尘年少时就服侍在侧的嬷嬷与护卫,有精心挑选的婢女和经过训练的府兵。
当年一去已是十年,如今十九岁的凌靖尘英姿卓越,眉间没有了年少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成熟与稳重,平静地望着他被赐予的府宅和侍从,淡淡地说道:“都起身吧。”
朔安风起,就连料峭春寒也被迫接受局势的转变,更何况是偌大朔安都城。
翌日早朝过后,凌靖尘被他父皇留在了议政殿。
陛下凌致轩看着从北境回来的儿子,知道他不久前刚经历过大熙与北漠最残酷的战争,目睹了战场上无数鲜血与亡魂,自然以后的路还很长。
“父皇,昨日儿臣已亲去慰抚皇姐和中书令大人,三皇姐身子弱,姜府内宅女眷不多,不过敬平姑姑这段时间一直在陪着皇姐,时时宽慰,父皇不必忧心。”凌靖尘跪在他许久不见的父皇面前,他明白,高高在上的不止是父亲,更是一位需要自己揣测心意的帝王。
“你与卿言相识多年,此番一定替朕好好安抚姜家。还有,两个月之后便是你与程国世安长公主的婚仪,礼部和内务府那边会陆续跟你交代一些事项,届时你多留意就是了。”昨日凌致轩便派崔恕前往宣王府宣旨,据崔恕说,当时宣王并没有太多不满之意,显然是接受了的。
“是,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虽然正妃已经定了程国长公主,但是一切还要遵循你自己的心意,侧妃之位空着,朔安城多的是年龄相适的名媛贵女,你且慢慢选着,若有何想法,朕会给你恩典的。”许是因为凌靖尘多年不在身边的缘故,亦或许他是原配温誉皇后所出,陛下对他的宠爱总比其他皇子多些。
“多谢父皇,只是儿臣想着一切还是以辅佐父皇为先,此番刚从北境回朝,又定了联姻之事,此后与竹苏之缘也到此为止了。”凌靖尘说完郑重地对他父皇行礼,抬起头接着说道:“所以,还请父皇允准儿臣回竹苏拜别师父,以谢师父多年教导之恩。”凌靖尘始终保留着江湖之人的情义,他虽出身皇家,但生长于山林溪涧,在他心中情义终究胜过帝都冷冰冰的琉璃砖瓦与雍容华贵的锦衣玉器。
于他而言,彻彻底底地离开竹苏,他做不到一句告别之言都不说。
“很好,不曾忘记从师之恩,朕准了。”从来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儿女是忘恩负义之人,即使是君王也不例外,可凌致轩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凌靖尘心中真正的打算,凌靖尘的性格虽然并不十分像他,可心事从不宣之于口的习惯却并非于山林之中习得。
这时,崔恕进来通禀,说是兵部尚书汪曜在议政殿外等候。
白玉石阶之下的正是姜贵妃娘娘宫中的掌事宫女林茜,贵妃娘娘派遣她在此已恭候凌靖尘多时了。
姜家作为姜贵妃的母家,中书令姜绍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姜府挂丧,她也早已褪下了艳丽的绫罗与华贵的金钗,换上一身月白色衣衫与素钗妆点,凌靖尘看得出她憔悴了不少,毕竟姜卿言是她看着长大的侄子,如今已然成了战场上的一缕亡魂。
姜贵妃的皇子凌靖渊也在,稚嫩的外表下是还不到在宫外建府的年纪。
到底是陛下宠爱姜贵妃,当初十六岁的凌靖尘早已经披甲上阵浴血奋战,而十六岁的凌靖渊却依旧在宫中教养,虽然找了师父教导骑射,终究难以与凌靖毅和凌靖尘相比,心中尚未装着家国负担的孩子,不谙世事的眼神中流露的就是心中最真实的一面。
“许久未见,靖尘给贵妃娘娘请安。”凌靖尘虽然被封了宣王但于礼数而言,这个请安之礼不能少,随后他继续说道:“未能护好怀远将军,是靖尘之过,还请娘娘节哀。”
“卿言守卫了大熙的安宁,我们不能辜负他......做人活着总要向前看,不是吗?”姜贵妃起身朝着展开的画作走过去,示意他来品鉴这样一幅山水画,凌靖尘的心绪却不会仅仅在画作之上,他深知姜贵妃的水墨丹青是朔安城中最有名的,但是这幅看起来并不是姜贵妃的风格,不是出自一个久居深宫二十几年的宫妃之手。
“此画如何,不知是否入得了你的眼?”
“娘娘取笑了,靖尘怎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
“此画不是本宫所作,而是韩家小姐画得一幅好山水,你且看看如何?”
凌靖尘暗自一笑,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阵风就吹到贵妃殿了:“若论品画论画定要听得娘娘之见才是,还请娘娘指点。”
朝中人尽皆知继皇后梁氏有亲生的皇四子凌靖安,梁家是皇后最稳固的依靠,而温誉皇后夕氏所出嫡皇子睿王与宣王却因为夕氏一族朝中无人而并无母家依靠,两位皇子这些年履立战功,在军中颇有威望,但朝中之事又怎么能与军中那般是非分明,功过相评做到绝对的公平呢?
“不知本宫现在还有没有品评的本事了,你久居竹苏多年,每日得见画中山水,现今即使再好的山水画,想必也入不了你的眼。”姜贵妃一拂袖,举着画作的两个宫女便将这幅画又当着凌靖尘的面收了起来。
坐下之后,凌靖尘喝着新煮的茶,又给九皇弟凌靖渊递了一块紫薯饼说道:“娘娘见识广博,靖尘自愧不如。”
“朔安城的喧闹,不比竹苏清幽之地,沉寂太久的心突然之间就浮乱了,有些事却容不下你一个周全思虑的功夫。”凌靖尘心下了然,这是在告诉他韩家小姐无论如何也进不得宣王府,所以,工部尚书韩弼之已经不声不响地成为了梁家的人。
“有娘娘在,万事周全。”凌靖尘放下手中的茶,叫阴林呈上来一个金丝楠木盒子当着姜贵妃的面打开,里面的折扇是给凌靖渊的,他本就打算今日进宫前来看望姜贵妃,自然一应礼数都要周全。
“九弟再过一年就到建府的时候了。”
“当年你也是个孩子,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本宫很欣慰......没有辜负温誉皇后的嘱托。”察觉说的有些多了,姜贵妃命人收起凌靖尘送来的折扇。
凌靖尘不会忘记他八岁当年母后突然去世,姜贵妃对他的庇护之恩。
如今,党争的污秽依旧点染着本就不十分纯洁的感情,凌靖尘自懂事以来便知道躲避二字从来不是解决问题之法,所以面对朔安即将四起的漩涡,他不会躲避,兄长凌靖毅于朝堂之上独身斡旋多年,如今他已经长成,是时候站到兄长身边与他共同面对将来的一场场无声之战。
从内宫出来一直走至外宫门口,见到兵部尚书汪曜等候。
“微臣参见宣王殿下。”汪曜自然晓得凌靖尘在议政殿外给自己的眼神示意,他儿子汪颂淼对于这位宣王殿下颇有赞扬钦佩之意,可他却知道宣王刚刚回朝不久,且至今并未深涉朝中事。
“汪大人不必客气。”凌靖尘与汪曜走到另一处方便的地方说话,他认识的朝中之人并不多,但他却与汪曜十分相投,之前也相谈过数次。
“本王初回朔安,有些事情想请大人解惑。”凌靖尘心下有数,北漠与大熙突然休战议和,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的简单,金殖部落少了两位皇子,却远远到不了停战的地步,他父皇一定是另有打算,倒是汪曜似乎还知道些别的事情。
汪曜整了整衣袖不紧不慢的说道:“殿下若是想为陛下分忧,悉听陛下旨意就是了,之前大熙和程国的兵力都被牵制在了北漠的战场上,虽然中间曾停战数年,但边界百姓的日子过的依旧是战战兢兢,随后北漠再次开战,多半是看出了大熙与程国并不齐心的缘故,但两国现已准备联姻,北漠只能够静观其变。”
凌靖尘说道:“休战之前,金殖兵力与士气已成衰败之势,可父皇依旧调配兵力前往北境沿线,顾老将军也与诸位将领联合商议部署一事,多半是担心大辰会趁虚而入,可见程国这个同盟并不牢靠且实力太弱,所以熙程姻盟只是下策,所以父皇真正想要联合的是大辰。”
汪曜听了他这一番话,不得不对这位十八岁的宣王殿下另眼相看,没想到从未涉触朝政的他看起问题竟然能够如此深入。
凌靖尘看出汪曜的神情,显然自己这一次说对了:“北漠那时打的是一个拖延仗,因为他们在等一个回复,是大辰的回复?”尽管是疑问的语气,凌靖尘的眼神里却满是笃定。
“殿下聪慧,微臣拜服。一旦大辰同意联合北漠,南北方向夹击大熙和程国,我们战胜的可能就会退居三成。”汪曜心知肚明,到了那时议和已然不可能,北漠等不到大辰的回复,眼见熙程联姻已成定局,才会几次三番主动提出议和休战。
既然宣王殿下找到他,他自然会说出自己的见解:“依臣之间,大辰不具有必胜的兵力。大辰一直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处于观战的状态,碍于大熙和程国的军队,才一直迟迟不肯回应北漠。”北漠的嚣张,大熙与程国关系微妙,加上隔岸观火的大辰,这才是战事一直胶着的原因。
“多谢大人指点。”凌靖尘听后,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都是正确的,大辰才是他父皇一直以来忧虑的原因,所以那个远来联姻的世安长公主定然是一步死棋,必死之人也是可怜之人。
阴林站在一旁,手中紧紧攥着一纸书信,其实那原本算不上书信,只不过是一纸字条而已,他家殿下先前在军中的行迹不能随意显露,阴林自己也是五日前才回到帝都朔安,提前安排布置王府和一应回朝事宜,可今日一早待他家殿下进宫之后,他便在王府收到了竹苏传信。
回到宣王府,凌靖尘更衣之后原本还想去一趟睿王府的,毕竟他不日便要回竹苏一趟,有些事情还是免不了想要听听他大哥的想法,谁知道阴林忍不住拦住他家殿下的脚步,先试探着说道:“殿下,属下已经去礼部打过招呼了,联姻事宜他们会等到殿下自竹苏归来再交代给您,至于内府王妃寝院修葺一事,不知道......您有何安排?”
阴林对于攥于手中的字条上的寥寥数语并不懂,他拿着要交给殿下的王妃寝院的修葺方案,却突然觉得有些烫手。
凌靖尘对于庶务早就交代给了佟管家,特别是内府之事更是没打算也没精力管,随便说道:“你看着办吧,只是......”说完后,凌靖尘拿过阴林手中的王府修整预案图,看了看说道:“你安排下去,内院训练场的长廊沿着内围一直顺到内府前园,把那里修葺出来一个园子我另有用途。”
佟管家刚刚找来花匠原本打算在内院前园种些花草,也便日后王妃从内院过来赏花吃茶,谁知道阴林尚未张口便被驳回了,不过他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王府修葺一事宣王殿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斟酌再三,他禀报说道:“有件事情,殿下还是知道的好。”说完,他交给凌靖尘一张字条:“这是属下今日刚收到的,殿下既然已经定好了回竹苏一趟,如有疑虑,届时到竹苏自可校验真假。”
凌靖尘拿着这一纸书信怔怔地看了许久:
江柒落遇刺性命堪忧,现已送去南疆妄缘塔医治。
对于宣王殿下在朔安之外的生活,阴林知之甚少,他只知道殿下每年除了在军中历练或者过年才会待在朔安皇宫,其余时光都在竹苏山林之间,他跟着凌靖尘已有两年,知道他家殿下手握绝世之剑,剑法变幻诡谲,剑气凌狠斩棘无痕;他见过殿下领兵布阵的卓越聪慧,见过他立身百丈高墙之上指点连绵烽火,甚至见过他提剑只身踏入烈火却只为刺杀金摩报当初射向姜卿言的众箭之仇。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他家殿下的内心深处,会令辟一方柔软清明留给那尘世之外的漫漫山林。
他没见过紫林峰上的青石板路与云海瀑布,没见过茗山云崖泣血般妖艳的红梅,他更没见过流连梅林之间的那一抹清丽仙颜;他只记得曾经一晚,他无意间看到了他家殿下于暗夜烛火闪烁中独坐窗前,手中握着一枚留有裂痕的海棠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