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 九曲寒山(1 / 1)高潇洒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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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人难以入眠。

许是这几日季节气候微微变化的原因,烬尘花醉人的芳香越发浓郁。香气紧紧地抓着人不放,追随着今晚的他们,沿山路,随溪流,辗转而行。

盛纹姗与凌靖尘就这样站在竹苏茗山之顶的云崖,看着红梅早已落尽的枝桠,良久无言。

最后竟还是一向沉稳的盛纹姗先开口了:“你来晚了,来的太晚了,她早已去了南疆医治,一年之内都不会再回东陆了。”

凌靖尘离开朔安之后快马加鞭赶回竹苏,却意料之外被盛纹姗拦在了紫林峰下,紧接着就带他来了茗山,她说,他应该知道江柒落当晚都遭受过什么。

盛纹姗走过去一棵树下,蹲下身拾起一个被手帕仔细包裹着的东西,站起身来到凌靖尘面前打开,里面是几片染着血的碎瓷片,那上面的血早已凝固,却依旧灼伤着他的眼。

盛纹姗说道:“这些瓷片是我在地上找到的,你可认得?”

凌靖尘看到了这破碎瓷片上面的青黛色的竹子,他识得的,这是江柒落最珍爱的白瓷净瓶。

盛纹姗指着方才那棵树说道:“那上面插着八根带毒的钢针,这棵树的红梅只过了一晚就尽数萎蔫了,她的脚筋被人挑断,体内剧毒连你师父都解不了,只能暂时压制,被连夜送往南疆妄缘塔......而这些都是弦月山庄的手笔。”

凌靖尘紧紧攥着那染血的瓷片却依旧不发一言,盛纹姗拿出一张字条交给他,“这是昨日传书过来的,江柒落现在依旧没能脱离生死之险。”她看得懂凌靖尘的眼神,那里面满是自责与愧疚,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那字条上面写着阴夏缺一味良药,却已经多年未得了。

西域九寒山流坡崖乃天下之险,那山涧背阴处生长着一种荆草,名曰:无义。

北境战场的凶残与艰险依旧在凌靖尘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如今站在茗山看着满目狼藉,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字条,嘴上却满是愧疚与自责,“我没能护好她哥哥,也没能护好她......我从来没想过她在竹苏居然还会出事,我一直以为她是安全的。”

盛纹姗仔细分析着说道:“竹苏虽然不易寻,但若是刻意为之,这里并不是什么奇山险峻不可寻的地方......前些年你们以竹苏弟子的身份游历江湖,可曾与人结下过什么仇怨?”

“扪心自问,即使我们与谁发生过什么口角争执,也断不会招致弦月山庄出手解决。”

“也罢,如今救治柒落才是重中之重。”

虽然盛纹姗不再追问,可凌靖尘的双眉却皱的更紧了,背后之人买通弦月山庄痛下狠手,若非江湖仇怨,那就是朔安城中的私怨了,江柒落就算在竹苏待上一辈子,她终究是朔安名门之后,若是有人在这上面动了脑筋,追查至此,那便是积怨已久的深仇大恨,并且耳目眼线早已蛰伏多年伺机而动,想想便让人心寒。

“紫林峰上种了些白海棠,我和柒落都照料不好这些花植,知道师姐懂的多些,只怕以后还要劳烦师姐多来这里走走。”凌靖尘将字条揣进怀中,眼神变得坚定。

盛纹姗知道他一向是个有盘算的人,可有些事即使身为局外人却不得不多一句嘴,她说道:“熙程联姻已成定局,此乃国婚,你婚期在即,而流坡崖险峻更是荆草丛生,稍有不慎......你可要思虑周全。”

凌靖尘心里有数,两国邦交牵涉太多,明理在上,他确实不应该以身犯险,讽刺般的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如人意,可有些事做了也许会后悔,如若不做就一定会后悔。”他尝过悔意有多么苦,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我在竹苏整整十一年,此后再难做回本心,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此事一过,他凌靖尘便要彻彻底底的做回大熙宣王,他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的不多了。

盛纹姗虽然一向寡言少语,对于竹苏这些人的事情她几乎不怎么置喙半句,却将凌靖尘从头至尾的艰难看在眼里,一个帝都皇子偏偏在山林溪涧之中教养长大,游历江湖潇洒数年却偏偏迟早要去朝堂之上斡旋。

果然,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恰如人意。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主峰的苏谦说重曦回程国了......她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程国国君重赫已打定了主意送嫁世安长公主重瑶联姻,曦儿不想看着亲姊妹远嫁,她既然回去就自然有她的办法,说到底联姻只是权宜之计,最终究竟是谁入了我的宣王府,从头至尾又有几个人真正在乎?”

“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对。”

盛纹姗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嘴角亦带着一丝悲凉:“陛下会如何处置这位联姻的公主?”

“赐死。”凌靖尘所言非虚,一旦这位联姻的公主失去了价值,那么异国他乡便什么意外都会发生,为今之计他必须每一步都要谨慎小心,“但我只信谋事在人。”

“可成事在天。”

“天在我这里说了不算。”凌靖尘看着眼前的红梅林,那树杈上面挂满了这些年几位同门系上的红丝带,祈愿些剑术上的长进,祈求些身上的平安,“信奉上苍的那些人,也不全都是那么虔诚,各有所求罢了。”

这些年他对上苍缺少了些敬畏之心,因为它实在没有给他一个能够死心塌地拜服的理由,那些经年积累下来的愿望之中,唯独没有他和江柒落的,只因他们从始至终都只信奉自己。

回到紫林峰之后,从朔安连日赶到竹苏的凌靖尘终于抵不住睡意。

这场梦已经数不清纠缠了他多少个日夜,记忆深处的隐隐作痛告诉他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曾经,无关风月,不知经年,那是一场被烙印在心的初见。

寂夜风清,已不知是第几场落雪过去了。

日里融化的雪在这时又会悄无声息的冻结成冰,山涧早就没了流水潺潺之声,此刻更显肃寂,就连树枝被其上的冰雪压折坠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依旧在紫林峰的山间石壁前练剑,师父一个月之前将剑气之法教授给她,心思缜密的她将那一套剑法分毫不差的记了下来,却唯独没有将师父说不可操之过急的叮嘱放在心上。

寒风越来越紧,她剑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下一下的打在石壁上,空谷传响,成了这山中最明彻的声音,随着风吹到了他的窗前,燃在身前的灯火晃了又晃。从剑音劈石间断的次数而闻,他猜到了她正在练习的竹苏的踏玉剑招。

剑气无形,越是急于求成,越是事倍功半,最后反而会伤了自己。

起初他没有理会,只是停下笔,放下了正在看的卷宗走出庭院休息。林间月下,好巧不巧地照亮了前往紫林峰那一端的路。

剑声突然停在了第十三招,他等了片刻,再也没有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他快步回到屋中取了一个火折子带在身上,往紫林峰的那一端走去,听了几日的声音突然不再响起,此刻只有枯败落叶被踩在脚下的破碎声、点燃在林间摇摇晃晃的火光以及一个快步奔走在偌大山间的少年。

冬夜幽寂,往日生机不复之时原来会静得如此可怕。

走了大概不到半个时辰,他借着火光找到了晕倒在石壁面前的她,剑也被甩到了不远处直直地插进了树干,他将火折子放进才看清她竟是伤到了左手腕,鲜血顺着手腕指尖流到了身下的树叶上,染红了早已干枯无色的死叶。

“这位师妹?”他轻轻的摇了摇她却没有反应,最后还是决定带回了自己庭院安置,帮她清理不浅的伤口之后,受了寒风的她已经开始发热。

她的思绪被困于梦中,久久无法释怀醒来。

他就坐在床边,她呓语之中,他半听半猜的知晓了她从不与外人道的曾经。

不断给她更换着额头上的帕巾,散的去她积攒的体热,却抚不平她紧皱的眉头,止不住她顺着眼角流进黑发的泪水。

这晚的寒风呼啸了很久很久,夜半三分,半困在她床边的他,和梦中的她被那愈发凛冽的风声吵醒,她睁开眼半梦半醒之际,迷糊地对他言道:“这风,像是要把这山撕裂了一般,该如何是好?”

“有我在,不会让你被吹走的。”是玩笑话,却也是他想要顺势引导她暂时忘却伤痛的真心之言,果然,她一如他意料之中的浅浅笑了:“多谢。”

借着微微闪烁的灯火,他看她逐渐恢复起来的面色,也是松了一口气,他直起身来,冲着她抬臂作揖略微倾了倾身说道:“凌靖尘。”

听罢,她的眼神对上他的目光以示受礼,认真说道:“江柒落。”

恍惚了片刻,听到这个名字他着实有些意外,于是开口试探道:“世上重音之字颇多,我是双水之凌,师妹是?”

江柒落倒是没有多想,只是对自己这个所借之姓略作解释:“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凌靖尘点了点头,随后起身去那边开始煮新茶,他一向是喜欢喝浓茶的,却又拿捏不准她的喜好,于是偏过头来看着她开口询问道:“江姑娘平日里,偏爱淡茶还是浓茶?”

江柒落自醒来就闻到了床边浓浓的茶香久之不散,便说道:“浓茶对身体并无助益,师兄还是淡茶为宜。”

凌靖尘将茶煮好把茶杯端至她身前,她看着自己被缠了一圈棉布的左手腕,淡淡的问道:“师兄还通医理?”

凌靖尘自己到第一次尝了尝这一杯淡茶,发觉着实另有一番清香滋味。他回答道:“练剑总会被自己所伤,一些皮外伤的救治,我倒也懂得些。”说完,他把案上早就备好的药草拿去洗净研磨,准备给她换药,解开渗着血的棉布的那一刹那,她又紧紧皱了眉,只是她不善言辞,所有的苦痛都默默忍在心里,从头至尾竟未听她说出一个疼字。

忽然,凌靖尘眼前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到处透着绝望的气息。

日光已尽,三千夜色之下,他的梦还没退尽,魂飞魄散化作扬尘融进了黑暗。

看到她被人上刑,囚禁在大熙的监狱里,满身是血的倒在自己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的眼睛,却依然透着决绝与反抗,仍然能够让人想到,曾经的她是怎样用残忍的手段,让挡路者丧命的情景。

看到她在阴黑的牢笼里,用最后的力气将身上的一粒药夹杂着指尖的鲜血送进口中,之后像一只疲惫的蝴蝶一样,放下了翅膀闭上了眼睛,安静的没有一丝留恋的远离了这个污浊的尘世。

“不要!”惊醒之后,他才明白又是梦而已,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

还好,之后的画面只是个梦。

一片朦胧,从记忆深处能够感觉到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曾经。

他记得她在红梅之间的笑颜,记得她下棋时的沉稳,记得她练剑时的机敏,记得她煮茶时的清雅淡静,甚至记得她受伤时默默忍受的坚强。

她离开竹苏已有两个月,紫林峰上没有了她的气息与温度,留他孑然一身。

已然没有了睡意,凌靖尘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一片夜色,感受黑夜带给他的沉寂与清冷,早已不是盼望的星稀月明,冰冷月光透过眼前的窗户,因为窗格浅纹的缘故,光亮映在地上,就像是散落了一地的碎玉。

十二天后

西域的天气说来也是诡异,方才还好好的现下淅淅沥沥地落了小雨。

到了西域松依镇外面的村子,凌靖尘看到了不远处的房屋中冒起了炊烟,说明这里确实有人在居住,他今晚也许会宿在这里。

他的后背和左肩是一阵阵钻心的疼,他知道自己受的伤远不是想象的那么无关紧要,此刻鲜血从后背的伤口流出,沿着胳膊一直流到了手腕处,最疼的还是血肉触目惊心的左臂,麻木的已经毫无知觉。

左边衣袖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滴到了地上,在走过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串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

“你怎么了?”一个老婆婆看到了他,感觉到了不远处的那个少年的不对劲。

此刻凌靖尘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他再也走不动了,他的视野越来越模糊,伤口的疼痛感已经无法使他保持清醒失血过多的麻木将他层层包裹住,渐渐地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不知不觉,天就这样静静的亮了。

“你醒了。”不知从哪里传来这样的一句话,推开门的凌靖尘循着声音往左边看了看,果然看见了一个银发的老婆婆在收竹竿上晾的衣服。

凌靖尘略微低了低头以表示尊敬地对这位素昧相识的老婆婆打了个招呼:“多谢您救了我。”

“你的伤口我帮你敷了草药,你伤的很重。”老婆婆的眼神中透着慈祥与和蔼,她走进凌靖尘递给她一杯水,“先喝着暖暖身子,有伤在身还是别着了凉。”

“谢谢婆婆。”凌靖尘微笑着接过来,还没喝就已经感到了暖意,这是来自异国西域的温暖。

“过来坐吧,我这村子里很少有来自东陆的客人。”老婆婆接着说道:“你如果不嫌弃,就先在我这里住下养伤吧,我原本就是一个人住,你就好好的在这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就好。”老婆婆笑着慢慢地说道,很明显岁月在她的脸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我的孙子要是还活着也是你这般大的年纪,可惜他没这个福气,儿子和儿媳在松依城里做小本生意,今年说要接我一起去那里,可我还是喜欢这个地方,安静。”

凌靖尘的伤到底还是有些吓到了老婆婆,老人家问道:“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她认为凌靖尘举止有礼,他不是坏人,应该也不像是被仇家追杀的人。

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孩子,老婆婆从他的眼睛之中看到的只有善。

“我去流坡崖上取了点东西,地势险要又遇到了些野兽,所以受伤了。”他一向言简意赅,对于自己九死一生的生命之险没有多说。

想起了见到他时,手中紧握着的瓷瓶,老婆婆还是第一次见到去了流坡崖活着回来的人:“你这孩子,九寒山流坡崖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你怎么就去了?”老婆婆见过很多不自量力丧命于此的人,也曾救活过一两个人,可是他们都没逃过身残的结局。

“有些地方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流坡崖虽然危险,但是威胁生命的东西就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反倒不畏惧了。”

“活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见到无义草的模样。”老婆婆循着他的眼神看着那个净瓶,缓缓的说着,随后看着凌靖尘珍视那草药的样子,她试着询问道:“你可是家中有人病重?”

“不是家人,是......朋友受了重伤,等着无义草医治。”凌靖尘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着的都是她的样子,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柔和下来的眼神,老婆婆历经人生百态,怎么会看不出。

“是个姑娘?”老婆婆一边为他煮茶一边笑着问道。

凌靖尘在老人家面前承认了,“她在我去北边打仗的时候受了伤......我原本以为我凯旋归朝的时候,她如往常一样等着我回来,没想到造化弄人。”

老婆婆看得出凌靖尘对姑娘的一往情深,若不是挚爱之人,又怎么会豁出命去采药呢?

“如今你采了无义草,那姑娘想来也是有救了,你们日后定能够好好相守的。”老婆婆指了指指不远处屋檐下放着的几个小坛子说道:“你们东陆有个习俗,说女子出嫁的时候要喝女儿红,在我们西域,也有这个讲究。”

凌靖尘顺着老婆婆所指看到那酒坛上面写了‘桐璃’二字,才发现这便是他一早听说过的西域桐璃酒,他给老婆婆也倒了茶,问道:“这是桐璃酒?晚辈只知道,这桐璃酒是年节祈愿时所饮的,并不知道在西域原来竟是送嫁之酒。”

“这桐璃酒就是在这片群山的一处酿造出来的,至于用途,不过都是为了讨个喜庆,得个美好祝愿罢了,每年也有许多东陆来的商户,专门采购这酒,一来二去,没想到传到东陆竟成了稀罕的东西,其实它也不算是个什么宝物,只不过外面的人觉得它珍贵而已。”

凌靖尘静静的听着老婆婆话,并没有留心自己再一次被鲜血阴湿了的衣衫,等到熟悉的疼痛感再一次袭来,才发觉被流坡崖上的荆草所伤的地方依旧流着血,丝毫不见好转的迹象,他的嘴唇渐渐失了血色,他的眉头不再舒展,就像是一剂迷药,他从未受过这样的伤痛。

老婆婆搀扶着他回到床上说道:“流坡崖上荆棘丛生,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算你是习武之人也不例外,况且能到那种地方已非等闲之辈,受伤送命者早已数不胜数,你这几日就好好将养着吧。”

“为何伤口反复无常?”凌靖尘只觉得这伤十分不同往日,刀伤剑伤他不是没受过,只是这一次发起痛来竟然有思绪迷昏之态,夜间也是多梦多感。

“流坡崖上的草木,日夜经受高寒风霜却依旧存活下来,那些地棘天荆自然无比尖锋。”老婆婆依旧是耐心的给凌靖尘包扎着伤口,她虽然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多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前来苦寻这种草药,但是值得以命相搏的一定是救命救人的积善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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