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长宁二十六年七月初二

上碧茶庄原先是姜卿言祖父在世时的产业，姜伯维老将军虽是军旅之人，却极为爱茶，而南川正是种茶养茶再好不过的地方，起初只是叫人开辟了一方茶园，由在南川教养的嫡女姜清念掌管，谁知这位姜姑娘聪慧异常，几亩茶园越做越大，最后便开了这个上碧茶庄，成为正经经营的产业在官府登记挂册。

姜寂初自茶庄前翻身下马之时，便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姜三公子，姐弟相逢的欣喜在他的脸上展现的一览无遗，将满十九岁的姜卿遥身形高挑，额角脸型早已经棱角分明，早年少时脸颊的圆润早就消失不见，眉眼之间尽显英姿，器宇轩昂。

大概是长在南川的缘故，虽为偌大产业的掌门人，但骨子里仍是飞扬的性格，一时之间也难以收敛，特别今日见到姜寂初，平日里好不容易端久了暂且习惯的姿态又被甩开不见。

“姐！你在北边待得久了，好不容易来我这，想去哪里逛弟弟奉陪！”

“上一次来咱们家茶庄，你还只是管事，尚未真正接手这里，一转眼都能将茶庄打理的如此好，真不愧是姜家的人。”姐弟相携走进茶庄，免去了一众人给不远万里到来的大小姐的行礼，他们二人去了一处凉亭坐下好好说话。

“这里不过是姑姑出阁前，祖父给她练手的地方，谁想到竟然生意就做大了。祖父是个大将军，培养女儿的方法也独特，姑姑骑射管家样样精通，咱们望尘莫及。”姜卿遥煮好了茶，给姜寂初舀了一杯自家茶叶煮的清茶，知道姜寂初的喜好，煮的特地淡了些。

这世上，能够真的记得她的喜好之人，本就不多。

姜寂初放下茶杯继续说道：“从前看不出，你这么精于商道，倒也不辜负了这极好的茶庄......上次你那麻烦我可是跟府上瞒的滴水不漏，到底办的怎么样你却也不来个信给我，白白叫我担心了好久。”

“茶庄一向不仰仗官家势力，实乃低调却也是家里的必行规矩，这一带仗势欺人的老板却不这么想，硬生出来诸多麻烦，还是尚方公子有门路。”

“你这话不对啊，尚方公子难道不是你姐我的门路吗？”

姜卿遥一听这话，刚喝的茶猛地一声咳嗽，怪他怪他，这追根究底还是先要谢谢他这个神通广大的姐姐。

“自然是我姐最厉害了，尚方公子刚来的时候就说了你的交代，吴旭此人不能杀。”这个名字，姜卿遥做梦都不会叫错，他咬着牙继续说道：“他背后见不得人的脏东西，我原本想着不必深究，惹上了反倒不好，毕竟他与大辰商户有生意来往，各中牵连暗通沟渠之事，一时半会难以查清全部。”

“吴旭暗地里存在的买卖，具体究竟是什么？”

这便是姜寂初前来南川的目的之一，探查鼎丰茶园掌门人吴旭的另一层身份，并且查出为何当年叶筠茳阁主迟迟不批那一桩刺杀吴旭的生意。

“无非是能赚钱却上不了台面的勾当，还能有什么？”这就是姜卿遥最难忍的，“茶本是静心怡情之物，吴旭做的却是贩卖娼妓的营生，不知道害了多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此人死一万次都不为过！”

“我略有耳闻，只是最近他突然有退避之势，会不会有人想要买吴旭已经铺好的财路？或者他本来就是大辰在大熙南川的生财之路。”姜寂初心里最担心的只怕吴旭根本就是别人的棋子。

“姐，恐怕吴旭身上的消息不只是做生意那么简单，这还是尚方公子找人查出来的......他是大辰细作！以茶园掩人耳目罢了。”

这个消息，姜寂初绝对想不到的。

姜卿遥随后的脸色比方才更加沉，说道：“姐，我也不瞒你，这就是我没有写书信通知你的缘故，我知道你解决完二哥的事情必然会回来我这里，所以有些话咱们还是见面说的好......吴旭他不是别人，他是大辰太子宇文陌的幕僚，是专门负责在南境一带打探消息的，南川茶叶生意，有咱们茶庄在，他自然是算后来的，所以那些生意上的渠道便是宇文陌花重金替他砸出来的，可吴旭此人实在滑头，居然干起贩卖娼妓的勾当，叫宇文陌知道了，原本打算费了这个棋子，不知道近日为何突然又用了？”

听罢，姜寂初愣了半晌，随后焦虑的问道：“尚方南呢，他既然查出了这些，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他......说去找一位朋友，往南边走了，我起初还担心东南边在打仗，后来想想，他既然知晓了如此机要之事，必然也有自己需要处理的事务，我便没再多问。”

往南边走了？

姜寂初心下了然，尚方南为何在吴旭此人身上搭了如此多心血，她想明白了最主要的原因。

只是，这段日子以来的重重疑问，叫她不由得陷入沉思：

凌靖尘保下重曦的性命，是因为程国细作之事，可她想不明白，陛下弃熙程婚盟于不顾，就为了除掉一个并不怎么有用的细作公主？如此明显的利与弊，陛下到底图什么？

南境战事狼烟四起，大熙南疆程国三方僵持，南疆王兵贵神速，如今已占领程国五方城池，大熙程国虽为姻亲之国，但毕竟兵力有限，既要调兵前往程国沿线增援，又要防备南疆王背后偷袭，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机，大辰难道不借此机会分一杯羹吗？

一旦大辰参战，大熙将有腹背受敌之险，哪里还能管得了程国呢？

世人都以为大熙坚守道义，援救程国，但是陛下真的会用自己国家将士的命来去保护一个气数将尽的国家吗？

但大熙的兵马确确实实已经走到了程国沿线。

......

朔安皇城，天子脚下，天下人皆不得不从的唯有一人之命。

陛下不止要取重曦的性命，他真正的打算，是不容许程国昭宁长公主的存在！

大熙军队已经到了程国城池沿线，这一招，还真真儿蒙骗了天下人的眼睛。

至于其他的东西，姜寂初自己想不出的缘故，凌靖尘一定知晓，他一定从头到尾就知晓！

“姐？姐？姐你想什么呢？”姜卿遥看着一言不发的姜寂初，看着她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脸色愈发不好，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着姐姐车马劳顿刚刚到，还没有好好休息，自己今日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被姜卿遥那么一推，姜寂初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愣了好一会神，于是换上一副正常的神情说道：“没事，我......只是没想到吴旭的来历竟然这么大。”

“是吧姐，我知道之后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后来一想，这与我无关，与咱们茶庄无关，便也就不想了。”

姜寂初想的却是，先前不知道此人身份，她特地嘱咐尚方南不可叫人拿了吴旭身家性命，一来是担心给上碧茶庄找麻烦，毕竟鼎丰茶园与上碧茶庄是实打实的竞争对手，二来也确实担心吴旭身后有动不得的大熙南川势力，不好轻举妄动。

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姜卿遥想着，把吴旭的事情汇报一通，他近期一直悬着心的事情便也完成了，说道：“姐，先别说吴旭了，你这刚来，我早就想带你去一家新开的酒馆喝酒了，白天你这深闺女子去不得，咱们晚上去，那酒馆一直开到深夜不打烊呢。”

“酒馆？”

“对啊，说来那掌柜的也真是有意思，一个女人居然经营酒馆，关键是这酒还真的是好喝，咱们家向来没人爱酒，那里的酒比咱们家好多了！”

“你居然经常去喝酒？”

“姐你可别说我，你还是个女人呢，还不是整日里走南闯北，倒把我一个大男人放在这里看茶庄，搞得我现在可没见过什么世面，要是将来因为什么露了怯，你可不能笑我。”

姜卿遥自是知道姜寂初的江湖身份，这也是这姐弟两人之间的秘密，早年姜寂初从南疆养好伤回到东陆大熙南川，第一个私底下见的人就是姜卿遥。

当时，知道姜寂初想要去弦月山庄的打算，姜卿遥在她下榻的客栈劝了一天一夜，最后愣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好在后来江柒落的名声响彻江湖，姜卿遥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放心，我不笑你。”

正说着，江琉担心凉亭里的茶喝的差不多了，于是便取了准备添的水，准备等在不远处的地方，让姜寂初看见就能做个手势叫他去，谁知刚站在那里，就让姜卿遥看见了。

他指了指那位灵气逼人的少年，开口问姜寂初道：“姐，那个小跟班儿是谁？”

“他不喜欢之前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帮他起名江琉，如今算是我在弦月山庄的心腹。”

七个月的时间过的就是这样快，那个沾染风霜有些蓬头的男孩子突然间成长为一个明净的十六岁少年，姜寂初给了他一个崭新的身份与名字，免他颠沛流离。

“他初来乍到，你这里做茶庄生意的规矩想必他不太懂，你找个妥帖的人教给他知道，他聪明的很，很多东西一学就会。”姜寂初倒是对江琉用了一份真心在栽培与教养，希望不要让这个战乱的时代耽误了这样一个明净少年的未来。

“姐你看重的人想必优秀，尽管交给我就好。”说完还不忘在姜寂初耳边轻声说道：“姐姐这是把他当亲弟弟养了，就不担心我醋他？”

姜寂初听罢懒得理他，戏谑的看着一脸期待好戏的姜卿遥说道：“倒是你该担心担心人家就快把你比下去了......你忙你的去吧，帮我把江琉叫过来。”

“好嘞。”姜卿遥跑的倒是快，还特地在江琉那里说了几句话。

不一会，江琉过来为姜寂初添茶水，就听见他的阁主说道：“吩咐弦月山庄南川副阁主栗汶，叫他三日内料理了鼎丰茶园吴旭。”

“江琉明白。”

当晚姜寂初用过晚膳后仅仅和姜卿遥说了几句，便吩咐下人她要安歇了，连姜卿遥也认为是自己姐姐舟车劳顿的缘故，便吩咐旁人不得打扰。

吹了灯火不久便轻而易举离开茶庄出去闲逛，姜寂初走着走着就到了姜卿遥提起过的酒馆，夜里灯笼高挂，青砖石瓦，绿树白花，倒也干净。

大概因为南川这里没有朔安宵禁那么严，虽然是晚间了，却还是有人依旧流连酒馆，一醉方休。她走进去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正要有店里勤劳跑腿的伙计过来招呼，却被刚从楼上下来的一位女子拦下了，只听那伙计称呼她为掌柜。

没有询问姜寂初的喜好，她却已经吩咐将新鲜的茶煮好了：“姑娘，晚上饮酒易醉，还是用茶吧。”她亲自将茶端至姜寂初的面前。

“有心了，多谢。”姜寂初没有抬头看，只是端起茶杯，谁知煮的淡刚好是她的口味。

这位掌柜也没有多言，转身便走了，她亲自为姜寂初送茶也只是一种相遇江湖的规律罢了。没过多久，姜寂初茶已将毕，掌柜也已经走上楼不见人影，步千语却过了来，环视茶馆将客人尽看眼里后，坐到姜寂初的身边说道：“猜到阁主在这里，咱们走吧。”

步千语说完便招呼了伙计付账，随着姜寂初走出了茶馆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小姐认识那位掌柜？”

“不认识。”姜寂初平静地说道，她今夜之前确实不识那位姑娘。

“我打听清楚了，说来也奇怪，这姑娘来到这里一年零九个月，与咱们茶庄并未打过交道，或者可以说也没什么人和她相处过，这哪是做生意的样子？”

“性格所致，不足为奇。”姜寂初隐晦地流露出些许怅然若失的眼神，微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天上的璀璨星河，淡淡地问道：“可有东南边境的消息？”

步千语虽然尚未完全知晓她家小姐与凌靖尘的诸多渊源，却也知道她待这位宣王殿下与旁人不同，说道：“连着三个月总是僵持不下，睿王殿下带领大军已经前往程国边境，南川这里有资历深厚的舞枫将军驻守，想必宣王殿下不久也会前去增援睿王殿下的。”

姜寂初暗自叹了口气，沿着镜湖缓缓走着，回到茶庄之后，她坐于窗前轻轻地抚摸着还留有余温的茶杯，突然听见雷声轰响，她竟升起了些畏恐的感觉，又说不出来惧在何处。

偏偏这几日的天气本来就不稳定，风雨阴晴都是瞬间的转换，这突如其来的几声闷雷宣示着今晚的不平静。

吴老板遇害之时，最亮的闪电伴着一个震耳欲聋的惊雷照亮了屋檐下的一切，雨水所到之处夹杂着殷红而罪恶的鲜血，徒劳的哭声在手起刀落之后变得无影无踪。

倾盆大雨在一番疯狂的激情中敲打着屋檐与门窗。

风雨交加的夜晚，屋内的人点着氤氲的烛光在等着远方传来的消息，火焰随着屋外的电闪雷鸣一次次震颤，点点脚步声踏着雨声接近房间，随后感受到那人惊慌失措并且起伏不断地喘着气。

是江琉，他用着忐忑不安的语气，颤着音说道：“不好了阁主，吴老板今夜遇害了。”

隔着窗子能够清晰地看到窗后人十分动容且同样惊讶的心情，手中茶杯霎时间掉落在茶案上，惊溢出了不少茶水，姜寂初努力稳住心神问道：“他的家人呢？”

“整个茶园只有吴老板一人遇害，可见动手之人并未伤及无辜。”江琉在门外站了许久，听到房间之内静得可怕，他手中还攥着刚刚收到的南川弦月山庄传来的书信，犹豫再三正要敲门而入，就听见姜寂初说道：“江琉，你进来吧。”

江琉终是轻轻推开门走到她身边将书信交到她面前说道：“阁主，这是南川山庄那边传过来的，请您一阅。”

姜寂初却没有伸手去拿，而是直起身来看着江琉问道：“有心人先我们一步，这次不怪山庄，你交代栗汶副阁主，让他不必多想，安心办事就好。”

如今棋已开局，究竟她是否知晓何人执棋。

“只是不知是谁？居然比弦月山庄先动手！”

看着江琉担心的眼神，姜寂初故作淡定地宽宥着说道：“好了，一切有我，你先去休息吧，你去嘱咐千语，明晚她随我去见一个人。”

江琉点了点头后，看着姜寂初拿在手里的草蚂蚱说道：“阁主带着这么幼稚的东西，是梓良小少爷做的吧。”

姜寂初平静地说道：“是姜卿元做的。”看着这个似乎想起了七岁之前的天真时光，似乎忘记了他曾经想要致自己于死地。

“阁主不是恨他吗，怎么还愿意一直留着。”

“人都是有过去的，过去是用来怀念的，怀念用来提醒自己曾经有多么愚蠢，愚蠢到轻易相信所有人。”姜寂初转过头来看着江琉，她自然早已习惯安排一场场精彩绝伦的屠杀，显然她不确定江琉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

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江琉努了努嘴说道：“阁主可以信任我......和步姐姐，我们都愿意为阁主做任何事。”

“你才十六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可以用些时间好好思索以后的路，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安排一切。”

不知为何，江琉总觉得这一番话令她在黑夜之中显得更加萧瑟。

他知道江湖中人怎样评价弦月山庄第一任女阁主江柒落，人们忌惮她的剑下无情，但她的每日每夜都是如何过来的，却没有人知道，甚至连江琉都不知道。

她从来不多说一字自己受过的苦、承过的痛与流过的血，当她重新站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