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三日前一踏进栾城,苏谦就看着重曦连日操劳着疫病之事,此刻她只是一名忙碌的医者,忙碌到让苏谦以为她暂时放下了自己是程国长公主,暂时放下了那个破碎而无法复生的国家。
但这只是苏谦以为。
重曦接下来好几个夜晚彻夜未眠,在病人面前与后庭苦苦熬着,这晚又是久久未归,当他看到深夜推门而入憔悴不堪的她,下一刻终于不堪重负地在自己的面前吐血倒下,他才知道这个从小天真心宽的师妹从来不曾放下国破的伤痛。
“曦儿!曦儿!你怎么了!”苏谦赶紧过去将倒在地上的重曦抱到踏上,在他刚要去请博一青来的时候,被重曦有气无力的唤了回来。
重曦流着泪轻声地说道:“师兄,我只是,只是......太累了,你让我好好睡一觉......就好了,请你赶快出去。”说完,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的顺着脸颊留下,她终于被悲痛压得喘不过气来,再也撑不下去了。
苏谦知道她心中有苦,他多么想念那个缠着他,想看他和傅幽燃比剑然后笑得开心的小师妹,何时她也有了流不尽的泪和承不住的痛,何时她开始故作坚强,将伤悲久久隐忍于心。
他回去将她抱起让她像小时候一样靠在自己怀里,心中满是不忍,他眼睛湿润着说道:“师兄在呢,你想哭不用忍着,哭出来吧。”
重曦抽泣着,她很快的找回理智说道:“不,师兄先出去,把门关上后先不要走好吗?”
苏谦知道她现在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孩子了,她有她的顾虑,他知道,所以他这一次听了她的话,出去后在门外面静静的陪着她。
“师兄,我好难过,真的真的好难过......”看着苏谦出去后的她全然没有了诊治病人时的镇定,此刻就像是个做错事情六神无主的孩子,可她却明白自己不能再像孩子一样嚷闹了。
“五天了,我看见在哭孩子的大人,也看见了在哭父母的孩子。我也看见了尽心竭力诊治病人的大夫,看见配合浮言药阁远从宜城来的府衙官兵。可是我救得了这里的病人,却救不了我程国的百姓,大熙的官兵也会像对待自己百姓一样待我程国久经战火流离失所的子民吗?”
重曦流的泪愈发多了,唇色也愈发苍白,她继续哭泣地说道:“可我程国子民又有何错?他们和这里的病人一样,都是天底下最无辜的人,可为何无辜之人却无人庇佑......为何是这些无辜之人为战争做了最大的牺牲......”
重曦想起了自己的亲哥哥,程国陛下重赫,还有自己的亲妹妹,程国世安长公主重瑶,他们是她在世上血脉相连的亲人,可是现在呢,分别之后尚未来得及再见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苏谦听不见声音了,推开门看见重曦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他这一次没有受重曦的阻拦,深夜去找来了博一青为她诊脉,苏谦听到的结果也是重曦因为心力交瘁,才吐血昏厥。
重曦这几天与博一青都在分头忙进忙出,而她心里有一个很深的疑问,也一直都没有问出口,苏谦退出去后,她醒过来看着博一青为自己诊完脉后,突然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当年疫病......以身试药的人究竟是谁?”
博一青此刻的眼睛里满是敬仰与肃穆,他转过身来缓缓地说道:“是师父的夫人,她在救治病人时染了病,不忍看到更多的人死去......最后研出的药救活了不少人,却没能救得了她。”
重曦顿了顿,看着博一青说道:“对于我的病,先不要对我的师兄言明,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有劳了。”自她回到房中的那一刻,就已经抚过了自己的脉象,是生是死,她这一次选择也让自己的生或者死更有价值。
博一青对着重曦行了礼后,就走出了房间让她歇息了。
谁知道刚走出房门,他就被苏谦突然拽到了一旁,焦虑着问他:“她染上了疫病是不是?”
“是,但我不明白的是她同为医者,自该知道自己如何防止被传染,她应该每日诊病后也像我一样净手饮药,应该懂得如何劳逸结合。”言下之意,重曦让自己如此劳累如此疲命辛苦,就算是医者仁心也并不合乎常理,博一青知道自己想不通的问题,苏谦定然知晓。
然而这一句话却像钉子一般扎在了苏谦的心上。
原来重曦竟然已决定舍弃自己以身殉国,这似乎是对她自己的一种成全,成全一位皇室公主的尊严。
翌日一早,苏谦端着早饭和新煮好的药轻声敲着重曦的房间,担心重曦昨晚睡的晚,精神不好又吐了血,所以他特地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
敲了许久屋内还没有动静,苏谦担心重曦的病,所以找来浮言药阁一位医女进房间查看重曦是否安好,谁知道,房间内空无一人。
苏谦赶忙放下东西,先去找了博一青,而后又去问了刘老先生,都说没见过重曦,还是经常来药阁送蔬果的小伙计说道:“公子在找重大夫?我今早在东街看见她了,还在纳闷又是谁家的人染了病,姑娘这么早就要出诊。”
“那你可看清她往那个方向去了?”
“看不太清,那边树林众多,东街再往东就进山了。”
“多谢。”苏谦匆忙告辞,只身一人赶忙往东街走去,只是,东山之东便是大辰地界了,她去那里做什么?
苏谦从早晨一直找到了正午,等到他一无所获回到药阁的时候,发现重曦正好好的在榻上翻看医术,染上了疫病的她自然已经不能参与病人的诊治了。
重曦放下医书,抬起头来看着苏谦,但她注定不是个会说谎话的姑娘,佯装镇定的语气和恍惚不定的眼神成了鲜明的对比,将她偷跑出去事实毫无遗漏的摆在了苏谦面前。
苏谦看了看她今日的气色,虽然不再是昨夜那般煞白的脸色,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师兄......”重曦虽话中无力,手上却紧紧攥着正在看的那本书,似乎救命稻草一般的牢牢不肯放下,良久,她继续说道:“师兄,不管我做了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能理解我。”
苏谦走近她说道:“只要你珍惜自己,你做什么我们都会理解你的......只是,师兄希望你知道,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重曦看着她的师兄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真心的笑过了。
夜晚时分,重曦再一次只身来到东山之东,有位故人在此等候。
“在下赫连奕,我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奉我家公子之命来接姑娘与姊妹同聚。”赫连奕拿出重瑶贴身佩戴的私物交予重曦,眼睛盯着重曦手中握着的白瓷净瓶,那里面就装着他家公子日夜渴求的‘夕祭寐央’。
“重瑶呢,我说过你要带她来见我。”重曦拖着抱病的身体,于夜间走了这么长的山林之路,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幸亏山林黑暗,没有叫赫连奕看出端倪。
重曦终究防人之心太浅,转瞬间那瓶药已经被赫连奕稳稳的拿在手中,既然药已到手,她便没有了价值,赫连奕一边上前靠近她,一边隐晦地露着阴邪,淡淡地说道:“你妹妹有我家公子照料,你大可放心......只是姑娘何苦忍受亡国之仇,继续待在大熙呢?我们会给姑娘安排一个好去处的。”
赫连奕抬手便要打晕重曦,正当时却有一把剑将重曦完完全全地挡在了自己身后,连赫连奕都未曾看清他是如何出剑的,却认出了这位以温润著称的竹苏弟子。
在苏谦拔剑正牵制赫连奕的时候,重曦再也支撑不住,就在她将要倒下的瞬间却另有一个人好巧不巧的抱住了她,将她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她虽然不喜欢他剑上沾满罪恶的鲜血,虽然不喜欢他杀人的宿命,但她依旧能够在他的身旁找到一丝安稳。
在凌靖寒把重曦送回浮言药阁的路上,重曦忍不住正不断地呕血。
“你到底做了什么?”凌靖寒看得出重曦染了疫病,但他也知道染上疫病若得到治疗,几日之内绝不会严重至此。
“无论我做了什么选择,都不会有人怪我的。”
凌靖寒已经猜到,重曦既已染病,必定以身试药,他依旧是冷冷的语气说道:“早知你如此糟蹋这条命,当初就不该救你。”
“我是医者,你是杀手......我们是这世上最不可能相互理解的两种人。”重曦闭上眼睛,试图接受她自己接下来走向死亡的命运。
凌靖寒抱着重曦往前走却不再说话,过了很久才听到重曦用清浅的语气说:“泉栖山......我曾见过你的。”那时,她是宣王妃,他是七殿下,“我来大熙,就是为了找你,想把月白色的剑穗亲手还给你,想要知道你叫什么,在做什么......”
重曦一语未毕,就虚弱地昏迷闭上了眼睛,没有留意到他重新交到她手中的月白剑穗。